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倔强的赘肉》作者:二货乃总攻 文案: 三岁那年,麦穗被拐,当了穷木匠儿子沈谦的童养媳。 二十二年后,沈谦腰缠万贯。麦穗成了一个流浪在外的人,拿着一张幼童的照片走遍全国各地。 ——贫穷时莫谈富贵,重逢时别忆往昔。 大约是比较偏现实的童话。1V1,双C。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麦穗,沈谦 ┃ 配角:薛路,锦竹,田二,章云娇,周茴 ┃ 其它:寻人启事,拐卖 第1章 深夜。 福临宾馆的老板娘正在烤火嗑瓜子,电视里放着冗长的肥皂剧,狭小的前台除了电视机发出的沙哑声音,只剩下瓜子壳破裂时的“咔吱”声。 枯燥无味的冬夜漫长而寒冷,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正在开发的汽车城旁,宾馆挤在各种临时棚中间,老旧的墙壁爬满了青苔。 十一点左右,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俊俏男人带着满身湿气来到前台。 “还有房间吗?”他脱下皮手套,背脊微弯,用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木板。 老板娘抬眼,被他的长相惊艳了下,急忙道:“还有一间单人的……” 眼前的男人眉目清秀,鼻梁高挺,嘴唇菲薄,长相带了几分妖冶却不女气。尤其是那双配了饱满润泽卧蚕的桃花眼,说不清的风流多情。 “给我开上。”他将身份证递过去。 这里夜晚还在施工,漫天的尘土在灯光的照射下胡乱飞舞着;远处山上的一盏寂寞小灯忽然亮起,接着熄灭;寂静和喧嚣,让异乡人的孤独又放大不少。 进了房间,沈谦将身上的黑色大衣脱下,找了个插座给手机充上电,旋即动作沉而缓地点燃一支烟。 房间里有一台旧式的电视,电视旁放着篮子,里面有些吃食以及避孕套。吞云吐雾一番后,他将视线移到门缝处。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张“名片”。 沈谦起身走到门口,捡起“名片”,粗略浏览了下,最后选了一个名字不那么艳俗的。按照上面的地址拨出去后,很快便有人接听。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样的服务?”妩媚得滴水的女声。 他缓步走到窗前:“你一晚上多少钱?” “是这样的,根据您需要的服务类型……” 沈谦直接打断她:“能过来一趟吗?我给你开三倍的价钱。” “……” 锦竹挂断电话,立刻从床上起来,换上情趣内衣后又梳妆打扮一番。室友玫瑰见状,问:“有生意啦?” “对,应该还是头肥羊,连价格都没问就说要出三倍的价钱。”收拾好自己,她拿了包包走到门口穿鞋。 玫瑰羡慕道:“真好……哎,对了,既然他没问你价格,你就尽量往上抬。” “这点道理我还是懂。走了啊。” 进了宾馆,来到指定的房间外,锦竹理了理头发,正准备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进来吧。”沈谦漠然道。 眼前的男人面相俊美,身材高大,穿着讲究,说话时声音低沉好听。她顿时红了脸,想,今晚肯定不会太难过。 这么想着想着,锦竹又将视线移向男人的裤裆。那里肯定也是个好活儿。她心脏“砰砰”地跳,觉得就算他不给钱,她也就当这是一场艳遇过了。 见她站在门口不动,沈谦变得不太耐烦:“怎么还不进来?” 锦竹这才从旖旎的遐想中回过神来,踏入房门。进了房间,顿感一股温暖,她脱掉外衣,“先生……” 沈谦指了指她旁边的沙发,“坐那里吧。” 她乖乖坐下。他则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睛吞吐起来。 “沈谦,阿爸说了,你不能抽烟。”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沈谦一瞬恼怒,捻灭只抽了一半还不到的烟,愈发地烦躁。 十来分钟后,屋内比之前还静谧,锦竹颇为躁动,只想着用身体去勾引面前的男人,丝毫没看出来他的心绪早已飞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先生……”她扭着双腿起身。 沈谦扫了她一眼,厉声道:“我不是让你坐着吗?” “可是……”锦竹被他突然的语气给吓了一跳,风情万种的眼尾挑了挑,“这样坐着,我们不好交流。”她以为自己暗示得够多了,可沈谦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又过了两三分钟,沈谦终于开口:“把你找过来,不是身体上的交易。” 锦竹一惊:“那是为什么?” “我只想让你听听我的故事。” 干这行已经有一两年了,锦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客人,可没有一个提出这样要求的。她想着这人兴许是骨子里被墨水浸了,学电影里那些文艺人,找个无关的人来倾诉自己的苦痛。这么一想,锦竹顿觉索然无趣。她撇了撇嘴角,拿起包包,准备离开。 “我出身在南边的一个小山村,祖上都是做木匠的,到我父亲那一代,仍然是木匠。”醇厚缠绵如陈年老酒的男声响起。高跟鞋在屋内“嗒嗒”地响了两声,她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锦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回来,或许这个男人身上的孤独感染了她。 锦竹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来,看他的穿着和谈吐,似乎不像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倒像是好人家里养尊处优的少爷。 沈谦拿了支烟搁在两指间,却迟迟不肯点燃。 后来的半个多小时里,锦竹听了一个关于小山村里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她开始在脑海里勾勒这副青涩的画面。 故事的开端,起始于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春日。那时,刚满六岁的沈谦得了怪病,父亲沈怀天整日愁眉苦脸,用药不见效,送去县医院又没钱,只能去找镇上算命的先生。那算命的告诉他,沈谦的病需要“补阴”,让他招个女娃进来。 沈怀天犯难之际,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用家里全部的积蓄从一个女人手里买了女娃,取名麦穗。 麦穗和沈谦一同在山野里长大,于二十一岁那年,被亲生父亲带走。 那天是沈怀天的头七,他刚下葬不久,麦穗红肿着眼睛坐在堂屋里摘青菜。阴雨绵绵,冬天的寒冷深入骨髓,她的一旁放着快要熄灭的火炉,隔壁家的黑猫懒懒地趴在炉灰上。 沈谦去外面办事了,中午回来之时,带回了三万块钱和些许肉菜。 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簸箕,起身:“阿谦,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沈谦收好雨伞,呼出一口白气,抱着她坐到火炉前,贴了贴她的脸。“我自己赚的,和前段时间一样,帮人做了个程序。” 麦穗知道他从初中就喜欢电脑,别家的孩子躲在网吧打游戏,她却不知道他在网吧窝着干什么。只是沈谦的思想不拘泥于太小的地方,她从小就了解他。他就像是困在池塘里的鲸鱼,一旦有了平台,就能掀起大浪。 她没多问,安静地看着炉子。 沈怀天的死给麦穗很大的打击,她到现在都还是一副恹恹的样子。 “邓奶奶说,阿爹的头七,要给他做一顿饭的。”她靠在他怀里,两人互相依偎着取暖。 沈谦亲了亲她的发顶,“嗯,我菜都买好了。” “阿爹还没享到你的福。”她瓮声道。 屋外的雨下大了,黑猫伸了个懒腰,耳朵机敏地动了动。 “是我不孝。”他握住她的手,仔细摩挲着上面的茧子。 沈谦活到二十四岁,靠着他的聪明赚了不少钱,可这些钱都前段时间一股脑地投到沈怀天的医药费里面去了。只可惜再好的医疗条件也是回天乏术。 傍晚,两人“送”走了沈怀天的“魂魄”,早早地便和衣睡觉。麦穗睡得很浅,听着沈谦的呼吸声,心生苍凉。她想了很多,沈怀天不在了,她和沈谦,还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多久? 她很快就醒了,沈谦将她捞进怀里,“睡不着?” “阿谦,我们会离开这里吗?” “总有一天会的。” 麦穗的心沉下来,半天都不说话。她其实就宁愿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辈子,嫁给沈谦,生几个孩子,盖一栋像样点的房子,安安心心地过。 “麦穗,这里关不住我。”他看穿她的想法,无奈道。 “……我知道。” 两人再也无话。 第二天,麦穗醒来后,发现那只黑猫还趴在火炉旁。村里的邓奶奶找上门,还黑猫呵斥出去了。她一边收伞一边朝着麦穗说:“你个丫头,怎么把黑猫放进来了?不吉利的。” 麦穗根本没注意它,刚想说话,这时,沈谦从里屋出来。邓奶奶见他来了,赶紧说:“有人在村口打听麦穗的住处呢!” 沈谦面色顿时一沉。 “谁在打听我的住处?”麦穗问。 “不知道,看穿着是城里人,两个上了点年纪的,一男一女。”邓奶奶答。 麦穗好奇:“我不认识这种人。”她刚想出去一探究竟,就被沈谦拉住了手腕。他浓眉紧拧,对她道:“不认识还去看什么。” 她语塞,又察觉到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了些,想挣脱开来。沈谦却把她往自己这边带,然后朝邓奶奶说:“邓奶奶,你就说我们不在。” “谦子,你认识那两个人?” 他摇头,薄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看起来严肃又不可撼动。 麦穗看向他线条干净的侧脸,片刻后,另一只手主动握住他的五指,“陪我去趟镇上,家里快没油了。” 沈谦诧异地看向她。她说:“阿谦,你不想我见那两人对吧?那我不见。” 后来两人便把门关上,绕小路去了镇上。 那晚,沈谦没打算回去,便在镇上的旅馆开了一间房。麦穗洗完澡出来,见他沉默地站在窗前,边擦头发边道:“我洗完了,你去洗吧。” “嗯。” 十一点左右,他掀开被子,从后面拥住她。 麦穗望着天花板,“阿谦,你要了我吧。” 被子底下的身躯一僵,随之而来的是热度更大的拥抱。“为什么?” “你喜欢我吗?”她问。 “嗯。” 麦穗翻了个身,将头埋进他怀里,小手顺着裤缝探进去,坚硬的灼热烫得她满脸通红。沈谦低哼了一声,捉住她的手,艰难地说:“停……我不想伤害你。” 她握住他的巨大,感受那陌生的跳动,低声问:“你一直不碰我,是有原因的对吗?” “……只是想等到结婚。”他喟叹一声,拿开她的手,“别多想了,睡觉吧。” 麦穗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光,察觉到他眉头深皱,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十多年的相处,她早已熟知他的脾性。现在的他,不安且彷徨。 她闭上眼,离他远了些,两人之间多了一堵墙。 “和今天来找我们的那两个人有关系,我猜得对吗?”关灯后,她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 “阿爹说我是捡来的,是真的吗?” 沈谦忽然恼了,“你今天话很多。我累了,很想睡觉。”藏在被子里的拳头紧握,上面爆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压抑。 麦穗:“你在逃避什么?” 那时候的麦穗不懂。当一种感情深入骨血的时候,到分离的前一刻,是能让人茶不思饭不想的;那种折磨和彷徨,是最伤人的工具。 几分钟后,沈谦从被背后抱住她,大掌探进了她的衣服里。 疼痛,青涩,莽撞,愉悦。 奇怪的是,好像知道她和沈谦即将经历一场横跨四年的分别,麦穗在睡着之前,紧紧抱住他坚实的手臂,怎么都不肯放开。那晚,她做了一个幸福的梦。梦里,她和沈谦坐在火炉前,周围坐着她和他的孩子;她在织毛衣,他在逗孩子。 第二天,两人回到家,正好遇见守在门口的孙氏夫妇。 孙清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是读书人的模样,饱经风霜的年纪,保养得却不差。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貂皮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年女人。麦穗看着她,她也看过来。女人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知惠。”孙清源摘下眼镜,朝着麦穗的方向喊了一声。 知惠?知惠是谁?她茫然地看向沈谦。沈谦眼神沉沉,握紧她的手。 余静帆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个农家小院,这时,一只昂着头的大花公鸡从她面前悠然走过,她往后退了两步,紧紧抓住孙清源的手,“脏死了。” 孙清源却无暇顾及,只是看着麦穗,嘴唇蠕动了两下,忽然道:“知惠,我是爸爸。” 他站在她面前,拾起了丢失整整十八年的父爱。 第2章 沈谦永远记得那天。 下雨过后,坑坑洼洼的公路尤其滑。那辆锃亮的轿车停在公路旁,麦穗被中年女人牵着。她回头看他,眼里盈满泪水。 孙清源,这个身价不菲的中年男人以一个父亲的角度站在他面前,毫不留情道:“知惠我们带走了。你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而麦穗以一种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他说的是真的?我只是用五千块买来的童养媳?” “我不能读书,不是家里缺钱,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户口,对吗?” 三岁以前的记忆,只是一张空白的纸。 沈谦没有否认。他就站在那里,黑而沉的眼眸里倒映出她满脸的泪痕。 余静帆弄了弄指甲,“这穷乡僻壤的,哪里懂这些?一群愚民罢了。要不是现在法律没规定,早把他们抓走了……” 麦穗咬唇,揪着衣角。铺天满地的疼痛袭来,她捂着心口,不去看沈谦埋在阴影中的脸。 这时,孙清源从包里拿出一张卡,走到沈谦面前,“卡里有点钱,密码写在背后。我的女儿我带走了,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对她的生活造成任何的影响。” 麦穗麻木地流泪,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童养媳”“人贩子”“五千块”这几个词。直到她被人带上那辆高级轿车。 沈谦往前走了两步,在车门关上那一刻,大喊了一声“麦穗”。 她突然发了疯似地看向他:“我不是麦穗!”末了,又补上一句,“我姓孙!” 其实那一刻,她希望沈谦追上来向她解释清楚,她希望他亲口告诉她,整件事情不是这样的。只是沈谦一直默不作声,甚至接住了孙清源递过去的那张卡。 在沈家待的十八年,于这一天,成了麦穗人生中难以磨灭的污迹。 然而,习惯有多深刻,撕扯时就有多痛。 车子启动后,逐渐驶离。 沈谦握着那张卡,孤独地站在公路旁,直至车子消失。昨晚才停下来的冬雨很快就淅淅沥沥地洒在大地上,他望着弯弯拐拐的公路,那辆车行驶得很慢。 行驶出了他的人生。 第二天,沈谦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那张卡,到镇上坐车,去了城里,再买了长途大巴的票。那辆大巴要去的目的地,正好便是麦穗后来居住的城市。 临走前,他拿了些钱,托邓奶奶帮他照看着家里。邓奶奶问他要去哪里,他拿了地上的旅行包,望向远处的大山,“赚钱。” 赚钱,养麦穗。 —— 一片寂静。 锦竹听完后,下意识就问:“那个女孩儿,现在在哪里?”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半响后,沈谦皱着眉点燃那支烟,“她丢了。”他看向亮堂堂的窗外。周围正在施工,灼眼的灯在寒风中摇曳。 “你还打算找她?我觉得她……有可能不想再见到你。” 他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男人的眼尾配上此刻的眼神显得尤为凌厉,锦竹只觉得浑身一凉。她裹了裹衣服,听到沈谦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抬头,一叠钱递到自己面前。 她拒绝:“其实,我什么也没做,你不用给这么多的。” 锦竹只觉得恍惚,她沉醉□□和金钱中很久,再没有像今晚这般心思不宁。 “天寒地冻,你是女士。” 她一愣。 最后,锦竹接过钱,朝他鞠了一躬,慢慢退出房间。 —— 一年后。 在长沙过完年后,麦穗的下一站定在重庆。 到达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麦穗拖着行李箱到售票窗口问了下,到重庆最近的一班车余票很足。 春运已经过了,火车站相较于之前冷清些。她买好票,随便吃了碗面,等着发车。 麦穗这几年没少在外面漂。比起之前在穷困小山沟里的安逸日子,现在的生活复杂不少。如今的她,早已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可,漂泊是自由,却是身不由己的自由。 发车后,她跟随人潮上了火车,找好位置坐下。 对面是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口音她很熟悉。孩子睁着黑溜溜的大眼,时不时偷看她一下。 她摸了摸口袋,拿出一块巧克力,正想递给这孩子,中年女人却甩了个不善的眼神过来。 麦穗讪讪地收回手,把巧克力剥开来放进嘴里。 片刻后,她像是在向对面的中年女人说话:“我也是一名母亲。” 中年女人瞟了她一眼,低头抱紧孩子。 一路上,车厢里的人都略显沉闷,只有推销玩具和保健品的女人扯着嗓子大吼。 麦穗靠着椅背睡了过去。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 窗外黑漆漆的,周围的动静也小了。她掀开身上的毯子,轻手轻脚地去厕所。 另外一节车厢的门是关闭的,麦穗无意间一瞥,从玻璃窗里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背影。 后面有个女人细声催促她赶紧走,她收回视线,匆匆往前。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火车总算是在北站停靠下来。列车员用踏板将车和月台连上,周围的人说着重庆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觉得也能听懂。 在月台前方,一群守望亲朋好友的人仰着脖子在人群中寻找。 她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慢慢融入人群。 出了站,麦穗拖着行李箱走在路上,一些人涌上前来问她:“妹儿要去哪里?”她看了看远处,摆着一溜黑车。 麦穗摇摇头,没说话,从包里掏出几张寻人启事递给其中一个走上来拉生意的妇女,“麻烦看看好吗?这是我儿子,今年三岁半了。” 妇女接过,瞅了两下,表现出没兴趣的样子。 麦穗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她:“麻烦你把这些单子发给这些车主,让他们留意一下。” “这是你儿子?”妇女问。 “是的。” “这么小就丢了,也是造孽。”妇女看了她两眼,将那两百块钱还给她,“我会发给他们的。说实话,我也是个当妈的。你也不容易。” 麦穗感激地点头:“麻烦你了,大姐。” 离开那处后,麦穗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个人高马大、脖子上戴着粗金链子的男人急匆匆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她没来得及闪避,两人手臂狠狠一撞。麦穗往侧方向踉跄了几步。 男人还在打电话:“沈哥,我跟你讲,啥子酒店、美女,我都给你安排好了的。你说你也是,不坐飞机,和一群人挤火车做啥子嘛……” 麦穗眉头一皱,男人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粗声粗气:“美女对不起哈,我还有急事。” 她拖过自己的行李箱,倒也不甚在意。 田二拿着手机,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个美女还挺眼熟的。可他来不及细想,就往接人的地方赶去。有一尊大佛等着他,可不敢怠慢一点儿。 这边,麦穗找到附近公交亭外的保安,保安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她:“去哪里?” “沙坪坝。” “你要是打车,就直接在对接去拦,要不然就坐轻轨……” 麦穗道了谢,拖着箱子往轻轨站走去。 刚从出站口出来的沈谦拍了拍风衣上的灰尘,田二接过他手里的箱子,说:“沈哥,我的车就在那边。你到我们这边来,我一定要请你好好吃一顿……” 沈谦瞥了他一眼:“我钱还没少到要你请吃饭的地步。” 田二挠了挠平头,“嘿嘿”憨笑:“这不是尽地主之谊嘛……”说完,又朝沈谦看去,只见他正出神地望着前方的路口。 “沈哥。”见沈谦好久都反应,他便叫了两声。 沈谦眯起眼睛,好半天才迈步往前走。“走吧。”田二赶紧跟了上去。 —— 重庆是水和辣椒养出来的城市,人来人往的街头总是洋溢着一股热气,不分冬夏。 麦穗在石碾盘附近找好宾馆,又一个人坐轻轨去江边转悠了一会儿。 晚饭简单地解决了。她本想尝尝这里的火锅,可一个人吃的滋味儿实在太孤独,最终只好放弃。 晚上回到宾馆,麦穗拿出手机,仔细研究了去附近镇村的公交车路线。十一点左右,她从厕所里出来,发现门底下被塞了一张奇怪的名片。捡起来看,上面是一个衣着暴露的美女,底下有着某某经理的联系电话。 麦穗真正出入社会已有四年,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山沟沟里纯真的小姑娘。 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将名片扔进垃圾桶后,她看了会儿本土的娱乐节目,这才上床入睡。 春日,深夜的重庆还是有些泛凉。麦穗睡着睡着,一脚蹬了被子,结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便发现自己开始打喷嚏。她加厚了外套,肩膀缩着,去宾馆楼下买感冒药。 沙坪坝的另外一处高级宾馆里,田二敲响了面前的门。跟随他一路过来的,还有在重庆定居不过一年的锦竹。 “真的不晓得你跟到一路来捞得到啥子好处!”田二白了她一眼。 锦竹双手环抱着,将他的讽刺轻描淡写地带过:“谦哥这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了,我得和他培养培养感情。” 田二干笑一声:“你以为我大哥能看得上你?” 锦竹是做特殊行业出身的,一年前被沈谦救下来,送到重庆长住。她拨弄了一下头发,故意酸他:“反正呀,你这个大老粗是不会懂的。人家修养好,不会在意我以前的工作。人嘛,都有一两个污点。” 田二“哼”了一声。两人斗嘴之际,门开了,沈谦穿着一件黑色薄毛衣靠在门边,“有事?” 性感的嗓音让锦竹羞赧不已。田二抢在她之前说话:“哥,我请你去吃火锅,就在石碾盘那边,不远。” 沈谦皱了皱眉:“我不爱吃辣。” “没关系,我们点鸳鸯锅嘛。” 锦竹也附和道:“谦哥,你难得来重庆一次,我们不好好吃顿饭,实在说不过去。” 两人磨着磨着,沈谦总算是应下来了。离开宾馆之前,锦竹故意和他走在一排,惹来田二一阵呵呵。 黑乌鸦还想飞上天成凤凰咧! 进了火锅店,田二领他到了提前预订好的位置。彼时已经是中午,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红油的味道。沈谦静坐在位置上,喝了口服务员倒的苦荞茶。 锦竹坐在他旁边,状似不经意地问:“谦哥这次来,是要呆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沈谦放下茶杯。 锦竹眨了眨眼睛:“是来出差?” 他沉默,然后否认了她的猜想。这人一向是个不爱说话的,偏偏气场又大,锦竹问了两个问题,见他意兴阑珊,便识趣地闭嘴,也喝起茶来。 菜上齐后,田二向沈谦推荐了几款必吃的菜。 “毛肚、鸭肠这两样是不能少的,这里的油后劲儿大,一开始吃起来倒是不辣,沈哥你可以尝尝……” 沈谦背对着门口坐,自然是没看见刚走进来的麦穗。 由于感冒,麦穗想吃点辣的出汗,再加上她对这里的火锅实在是馋得紧,便趁中午来到离宾馆最近的这家火锅店。火锅店生意兴旺,服务员上前问她有几位,她抿抿唇,“就我一个。” 服务员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 这番情形实在尴尬,可她是个异乡人,本身连亲人朋友都没有几个,吃火锅也只能一人前往。 她将帽子戴上,坐到最后一个靠窗的位置,低头拿了菜单,开始勾菜。 红锅一上来,带着重庆特有浓厚味道的油味儿就将她牢牢抓住。吃到一半,邻桌的人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故意闹事,几个人把酒瓶子一股脑地往地上砸,玻璃渣都溅到她腿边了。 麦穗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趁着服务员赶来之前,站到安全的地方。 一阵不小的骚动让整个店里的食客都沸腾起来,田二见此情景,搁下筷子,火气冲天:“我x他妈!一群先人,连吃个饭都得不到安宁。” 沈谦按住他:“闲事少管。” 锦竹下意识就往沈谦身边靠了靠,沈谦转过头去,注意到那抹娇小的身影,一时间晃神。 隔着镂空的屏风,他看到了那张素白安静的小脸,低着头看热闹,双手插袋,眼睛一眨也不眨。 怀里多了个柔软的身体,原来是锦竹靠过来了。“谦哥……”她有些发抖。 锦竹之前是债主追杀过的,见不得一丁点儿不太平。田二见状,又是一阵冷笑。几秒之后,沈谦不动声色地坐远,再回过头看时,那人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 他心脏猛地一抽,拂了凳子追出去。 田二笑她:“看吧。” 锦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我乐意!” 第3章 麦穗快步走到宾馆下面,难受心虚得没敢回头。她的心脏前所未有地跳得奇快,像是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刚才的惊鸿一瞥,看见了与沈谦极为相似的人。那人眼眸深邃,面容甚至比沈谦还要俊朗。可那时,他的怀里有一个娇美人,全身上下又是名牌。沈谦不是这样的,他有点痞,总是穿着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黑色t恤,留着短短的头发,一脸的坏主意。 他怎么可能是沈谦? 沈谦……默念着这个名字,麦穗红了眼睛,一时间焦躁、思念、矛盾等情绪齐齐涌上来,坐电梯的时候,差点按错楼层。 楼道里的灯亮得晃人眼,她推开门,撞撞跌跌地去浴室里洗了个脸。一身的火锅味,嘴巴又被辣到红肿,麦穗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潮红,双眼含水。 一触及到他的存在,整个人就像被搅乱的水面,一圈圈的不安散开来。她随意地抹了把脸,苦涩的嘴巴张了张,仓皇地逃出这个狭小的空间。 躺回床上,麦穗用被子将自己裹紧。被窝很快就温暖得让她昏昏欲睡,没过五分钟,她就陷入了黑甜的睡眠中。 一觉起来,天色已经泛黑。 她忽觉肚子空空。这时鼻子也没先前堵了,头脑清醒不少,看来这吃火锅出汗还真是有效。 麦穗穿好衣服,去楼下的小面店随便吃了一碗杂酱面。吃完后,夜市已经开始活跃。她走到公交车站旁,闻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心情复杂。 旁边站着一个带孩子的中年妇女,她一直盯着那孩子,害得孩子家长赶紧往旁边挪了几步,随后又用恨恨的目光瞪了她一眼。 麦穗这才察觉失态,转身离开。 无止境的漂泊,让她身心疲惫,精神恍惚。 —— 第二天早晨快十点的时候,锦竹去宾馆找沈谦。她知道他昨晚很晚才回到这里,自从那顿火锅之后,他就支走了她和田二两人,独自在石碾盘附近转悠了好一阵。也不知道那里车来车往,有什么好看的。 她这次,是来还钱的。 受人恩惠,但也不能一辈子由他支持。更何况,锦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在沈谦心里,永远藏着一个人,谁都无法撼动。 她站在门口,等了片刻,又敲了两下。 两三分钟后,门被打开。 沈谦以为又是田二,连上衣都没穿,直接便裸着上半身去开门。这副慵懒的姿态,锦竹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不好意思地将目光下移,同时注意到他胸膛上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个很奇怪的淡黄色纹身。 她还来不及探究纹身的形状,就见沈谦转身进了屋。再次出来时,他的身上已经多了一件衬衫,“进来坐吧。” 沈谦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到对面去。他的眼底青色很重,应该是昨晚没睡好。 锦竹握着水杯,缓声说:“谦哥,这些日子来,你一直照顾我。我这心里过意不去。田二在这里给我找了份轻松工资高的工作,我住在他那里,也不愁吃穿。只是想着,你一直接济我……不太好意思。”说着,她递过去一张卡,“这是我一年来的工资,虽然你钱多,不在乎这一点……” 沈谦笑笑:“你住在田二那里,到底是受他恩惠多,还是受我恩惠多?这卡,恐怕我不能要。” 锦竹被他这话给说红了脸,连忙反驳:“他除了和我抬杠……”说到一半,她噤声,看向沈谦揶揄的表情,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最后,沈谦并没有要锦竹的钱。 临走时,锦竹问他:“谦哥,不打算找个女朋友吗?你一个人,生活上没个照应,也挺不容易的。” 沈谦站在门口,“我在等。” “等谁呢?” 他垂眸,嘴唇轻轻蠕动了两下。“家。” 锦竹听得一知半解,在浅浅的迷惘中,离开了宾馆。 —— 关于那个家,沈谦在二十四岁之前,一直是这样定义的:父亲、他以及麦穗。 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从镇上的网吧回来后,麦穗发了高烧。正值那天沈怀天翻山去了邻镇做工,麦穗一个人躺在床上呓语,面色绯红。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知了也停止一天的呐喊,消停了些。麦穗见他回来了,睁开眼:“阿谦,你去哪里了?” “刚从镇上回来。”他俯身,用额头去碰她的。那股灼烫感让他心脏一紧。 “你发烧了,赶紧起来,我背你去医院。” 麦穗抬了抬手,翻身面对他,“我没力。” 他敲了敲她的脑袋,大掌托起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将她的背部撑住,让她坐起身来。麦穗躲了两下,不太好意思。他纯男性的气息就在耳畔,那样清晰和深刻。 昏暗的屋内,两人的视线无意中相触。她如小鹿般湿润的眼睛和他梦中的一模一样,沈谦下腹一紧。 麦穗将手撑在他结实的胸膛前,很快就移开视线。 然后,唇瓣便被人狠狠地攫住。这是沈谦第一次亲她。年轻的男女,到了暧昧模糊的时期,即便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也从未逾矩。他抵着她的额头,舌尖在她片刻的犹豫之后,终于纠缠上了她的贝齿。 口腔离侵入了他的气息,身下也被一根硬东西抵着,麦穗揪着他的头发,呜咽了两声。 “我感冒了,会传染……” 他又啄了她两口,黑亮的桃花眼盯着她:“你十九岁了。” 麦穗愣了会儿,然后闷声道:“那又怎样?” “等你二十二,我就娶你。” 她推了推压在身上的身躯,“才不要,谁要嫁给你这个二流子!” 沈谦也不恼,顺势将她从床上扶起来,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你这辈子,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 “是不只我一个男人。可你只有我一个男人。”他将床侧的灯拉开,白炽灯泡上立刻飞了蚊虫。 “你脸都红了。” 麦穗不做声。 他凑近,抱住她:“怎么了?” 半天后,她红着眼睛,控诉他:“你没经过我的同意,就亲我。还有,我上次听别人说,你要和镇上那个爱穿花裙子的女人耍朋友。” “我是情不自禁……哪个穿花裙子的?我根本不认得。”沈谦亲昵地将脸凑到她的脖子旁。少女纯净香气让他满足不已。 “那……” 他耐心问:“还有什么?” “……你没说喜欢我。” 沈谦一开始没说话,而是将她背到背上,出了家门,往镇医院走去。 乡村的小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夏日的清风驱赶了白天的闷热,几颗星星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被阳光灼烧得干硬的土地留下他浅浅的脚印。 两个重叠的身影,一步一步。宁静而美好。 麦穗抱住他的脖子,一路上都沉默。因为沈谦的回避,她心里长了一根刺,又疼又硬。直到走到公路上时,她才听到沈谦说:“我刚才也是第一次亲女人。我上学的时候,没认真看过其他女人,现在也是一样。” 她“唔”了一声。心里好受点了。 “媳妇儿,我会好好赚钱养你的。” 麦穗:“那阿爹让你去学修车,你怎么不去?” “修车赚不了几个钱。最多两年,我就把你们接去城里住。” 她趴在他背上,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不要太多钱。钱多了,人心会迷失的。外面世界我虽然没去过,可书上说了,那里是最容易迷惑人的。” 他顿了顿,回她:“我不会的。” —— 午休过后,沈谦来到街上一家珠宝店里。导购员问他对象喜欢什么款式时,他思考片刻,说:“成熟大气一点的。” “对方是您的什么人呢?” “很好的朋友,算是长辈。” 导购员得体一笑,将一款手镯递给他:“那您可以看看这款……” 沈谦拿过,仔细摩挲了下。接着他又问,“送给久别重逢的恋人呢?哪款比较合适?” 导购小姐被他的俊颜给晃了下,耳根子都有点泛红。她怔愣了几秒,开口:“那不知先生和您的恋人,现在是处于什么状态?” 沈谦放下手镯,收起脸上的浅笑。 “把这个包好。” 导购小姐也不知道触了什么雷区,见他一脸冷漠,赶紧用手示意了一下旁边:“先生请去那边付账。” 从店里出来后,沈谦接到了从上海打来的电话。 “章姐。” 章云娇披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神情温柔:“听说你去重庆了?” “嗯,过来散心。” “最近天凉,注意身体。我生日,你会来上海的对吧?” 章云娇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用这种类似于长辈的语气和他说话,极少时间会涉及男女方面。 他走向车库,“当然,礼物都挑选好了。” 章云娇轻笑一声:“你果然有心。那天,我定给你一个大的惊喜。” “章姐这几年来的确够照顾我……” 她打断他的话,撩撩卷发,那双在岁月的打磨下已经有了淡淡痕迹的双眼泛起柔情:“谦子,你该成家了。” 沈谦握着手机,不疾不徐地答:“章姐,婚姻是坟墓,我还想多玩几年。” “那也没见你身边有个女朋友。” 他拿出车钥匙,勾了唇角:“女朋友……倒是有个了。” 章云娇一愣,随后不动声色地说:“我昨天还听田二说你是独身一人去的重庆。” “她最近身体不太好,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没确定太久,知道的人没几个。” “她是……”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周茴。” 章云娇眉心烦躁地跳了跳:“你以前不是不待见那丫头吗?” 沈谦半真半假地说了句:“世事难料,我现在觉得她挺可爱的。” 周茴是章云娇同母异父的妹妹,比沈谦小两岁,半年前由章云娇介绍着进了沈谦的公司。如今,章云娇觉得她真是为别人做得一手好嫁衣裳。 她吞了苍蝇般难受,却只是平平淡淡地和沈谦说了“再见”,把电话掐掉,又给周茴打去。 周茴接起的时候,听她问起自己和沈谦的关系,委婉地承认了。 章云娇一气之下差点把电话给摔了。可她没在外人面前表露,只是晚上觉得抑郁寡欢,把养的一个大学生叫了过来。 一场大汗淋漓的性*爱后,她抱着那个大学生,叫了声“谦子”。 又温存一番,可她烦躁不堪,拿钱把男的打发后,想起沈谦的好来。她虽比沈谦大了近十岁,可事业上处处帮着他。一份噬骨的嫉妒钻了出来,章云娇穿好浴袍,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 沈谦怎么可能不会是她的? 第4章 下午,麦穗接到一个陌生的外省电话。这种电话她一般是不接的,可它来势汹汹,挂了一次又来一次,她总算是忍不住,准备把其拉黑,这时,q*q图标闪了起来。 那是她加的一个同好群,里面基本都是常年在各大城市漂的人。 点开群后,一个头像陌生的人私聊她。 “你在重庆?” 麦穗不认得这个号,随手回了个“嗯”字。 那边很快就发了个阴险的表情过来:“正好,我也在。怎么不接我电话?” 麦穗接收到这条的消息的时候吓了跳。她的q*q好友寥寥无几,这人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怎么还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了?该不会是骗子吧? 她留了手,赶紧下了q*q,不再理这人。 只是手机很快就收到条短信。她将短信打开,表情由疑惑变得明朗。 “我的大号被人盗了,手机也在公交车上丢了。薛路。” 麦穗松了口气,拨回去,很快就有人接起。 “你以为我是骗子呐?在哪个地方?我在沙坪坝这边。” 她笑了笑:“我也在沙坪坝,石碾盘这边。” 那边的男声很是激动:“那可真是巧了!下午五点我在附近学校的门口等你,一起来吃个饭。对了,你找得到那里吧?” 麦穗看着窗外,漆黑的天上挂着两三颗星星,“找得到……你怎么知道我在重庆的?” 薛路故意买了个关子:“这是秘密。” 她在他挂电话之前,叫住他:“那个……有消息了吗?” 那边有几秒的沉默。 “没有。中国人口这么多,就是不吃不喝花一辈子,也难得走完。”薛路低叹一声,“虽然很残忍,但我还是劝你放弃。你还年轻。” 她不说话,沉默地将电话挂了。 让她放弃,除非她死。 —— 下午阳光正好,由于是周五,学校门口人来人往。 来到约好的地方,麦穗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群学生中的薛路。一米八几的个子,平头,装束简单,长相中上,穿了双黑色靴子。 他朝她挥挥手,“这边。” 走近了,麦穗这才看清楚,他比去年又黑了些,也瘦了不少,可人看着却精神。 薛路走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人热情直爽又仗义,是麦穗去西藏的时候结交的朋友。 “薛路,你女朋友呢?”她朝四周看了看。 “别提,上个月就分了。她嫌弃我没正经工作。”薛路摆摆手,主动把她身上的包接过,“咱们去吃火锅?我在网上查了,附近有一家很不错。” 麦穗则拍了拍他的肩膀,“过了这个坎还有更好的风景。” 薛路一手拿着她的包,侧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哥这条件,多的是女人找上门来。麦子,你这是嫌弃我是不?” 麦穗无辜地皱眉:“我哪里嫌弃你了?” “你安慰我就是嫌弃我。我长这么大,女朋友都能组成一个足球队了,哪有过不去的坎?”他轻哼,鼻孔扇了两下。 “……”麦穗不理会他的自恋,只是想起他昨晚的话,随口问了句,“你不是电脑高手吗?大号怎么会被人盗了?” “谁知道哪个无聊的傻x盗了爷的号?盗了号又不发色*情广告,我前几天去看,空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个号是爷从初中就开始用的,我要是知道是谁盗的,非得把他找出来扒了皮不可。” 这过路往来都是穿丝袜的美女,薛路的眼珠开始不安分了。 麦穗又问:“什么时候被盗的?” 他的眼睛仍然贴在路过的美女身上,“一个月前吧。” 听了这话,麦穗浑身一凉,赶紧拿出手机翻了半个月前的聊天记录。 她半个月前还和他的大号聊过几句,那和她聊天的人是谁?莫非就是那个盗号的? 麦穗有种不好的预感。 —— 两人吃完火锅后,薛路接到电话,说是让他去ktv。他挂了电话,问麦穗:“去ktv不?我有几个朋友在那里。” 麦穗不喜欢去太闹的地方,便拒绝了。 “也行,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找你。我住在对面那栋大楼,看见了吗?”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和纸,“唰唰”写了个地址,又指了指灯火辉煌的大楼,“来找我玩。” 麦穗接过地址:“知道了,你赶紧过去,别让你朋友等久了。” 薛路突然正经起来:“如果找累了,放松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我知道。” 她心头一暖,这两天的彷徨一扫而空。 七八点钟,正是夜生活正浓的时刻。薛路一推开包厢的门,就听见田二震耳的嚎叫声,偏偏还是广场舞大妈最好的那口。他皱皱眉,嫌弃地把耳朵捂上。 田二撩了撩脖子上的金链,见他来了,赶紧把话筒递给锦竹,朝他走去:“你没带女的来啊?” 薛路到了杯啤酒,把袖子凑到他跟前:“闻闻,一股子油味儿。” “我问你,没带女的来?” “分了。”薛路翻了个白眼,“你这么关心我带女人的问题干嘛?”这时,他用余光瞟到对面坐了一个长腿男人。 田二说:“只有一个女人,我得给她找个伴不是?” “你养的那个?”薛路看向锦竹。她正在切歌。 “谁是我养的?只是个吃白饭的。”田二浓眉一挑,挨着他坐下,又指了指沈谦坐的方向,“那是沈哥。” “沈谦?”薛路挑眉,主动起身走了过去。 沈谦是这几年来it界几乎人人都知道的巨头,只是他不在媒体上出现,而且从来不用真名,业界代号“m”。 薛路站到他面前,田二也跟在后面,介绍两人认识:“沈哥,这是我表弟,薛路。” 沈谦起身,和薛路握了握手,“你好。” “沈总,久仰大名。”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没多久,薛路电话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麦穗打过来的。 田二无意间看到他电话上的备注,笑得暧昧:“去了个柠柠,这么快又来了个麦子啊?” 薛路起身,扬了扬手机,解释道:“就是刚才和我吃火锅的朋友,在西藏旅游时认识的。” 沈谦不动声色地喝了口啤酒。 待薛路出去接电话后,他也借口去上厕所,出了包厢。 ktv里很明亮,沈谦靠在墙边,听到拐角处传来男人打电话的声音,右手玩弄着打火机,看着上面的火苗时熄时现。 “找哥有事?” 麦穗打开手提电脑,把q*q界面调出来,问:“就是想问问你那个大号的事情。你的号不是一个月前被盗的吗?可我半个月前还和这个号聊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怎么不问?” 她挠挠头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互相问候了‘晚安’。可我心里觉得瘆的慌。” 薛路“哟”了一声,“这人盗号就盗号,该不会事先知道爷的行情好,故意把爷的号弄去,然后去勾搭美女吧?” “……你列表里全是女的?” 薛路掩面假咳:“嗯。” 她歪了歪嘴角:“那怪不得你女朋友要和你分手了……” 随后,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麦穗催他回包厢。薛路却说:“麦子,这几年你去哪里都是一个人,也不见家人打过电话。我多陪你说两句话吧。” 这边,沈谦手上的动作微滞,打火机的火苗停顿了数秒,最后消失。 等他打完电话,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情了。田二出来找人,见沈谦在墙上靠着,表情不咸不淡,问:“沈哥,在外面站着干嘛?进去唱歌撒。” 薛路也挂完电话走过来,见沈谦和田二都在,便问:“怎么在这里不进去?” 沈谦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把打火机放进裤兜里,抬步往包厢的方向走去。 待他走后,薛路摸着下巴思考:“表哥,这沈谦怎么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别个是外冷内热,你懂啥子!” 他瞄了一眼田二脖子上的粗金链,“啧啧”道:“俗不可耐。” 田二一拳给他抡过去。两兄弟闹腾了会儿,勾肩搭背地进了包厢。 —— 沈谦刚上初中那会儿,和班里大多数男生一样,对异性抱着很浓厚的探究心理。当时班上有个文静好看的女生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他便在上学期间,时常偷看她。 他私下里觉得,这女生长得和家里那个发育不良的丫头有几分相似。 那时,每逢周五放假,麦穗都会在村口等他。有的时候她心情好了,会一个人跑到不远的镇上,在镇中学门口的台阶上蹲坐着。 沈谦和一群班里的男生走过来时,扎着马尾辫的麦穗就会站起来,冲他喊:“沈谦!” “这不是你的小媳妇儿嘛?白白嫩嫩挺可爱的。”几个男生笑他。 沈谦阴冷地看了他们几眼。他长得高大,性子又冷,手段高,常人都惮他,更别说这几个刚从小学毕业的毛孩儿。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很少有人会拿这件事来调侃他。 他领着麦穗回家,小小的人身高差了他一大截。沈谦步子大,她只能用小跑的方式追随他。 “沈谦,你走得太快了!”麦穗红着小脸,大声喊。 沈谦不耐烦地转身:“没人叫你来。” “阿爹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不好玩。”她抹了抹额上的汗,赶上去和他一道。 小丫头红红的脸蛋和嘴唇让他不自然地撇过脸去。 “你走慢一点。” 他当真走慢了一点。两人在小路上走着,麦穗自顾自地跟他讲这一个星期来发生的趣事。 这时,一辆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从不远处的公路上缓缓滑过。后座上坐的,正是沈谦最近一直在观察的那个女生。 麦穗笑嘻嘻地看着他:“那是你喜欢的女生吗?” 他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你一直在看她呢。” 沈谦收回视线,说了句麦穗听不懂的话,“她和你很像。”语毕,他提拉起她的衣领,态度骤然恶劣起来,“你再嘴滑,以后还是我媳妇儿!” “我不是!” 沈谦冷笑一声,不再搭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麦穗追上去:“你的耳朵好红。” “……”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认真看过其他女人。长大成熟后的沈谦想,当时会注意到班上那个女生,可能是因为她和麦穗的相似。那时的麦穗才九岁,还处于天真的孩童时期。 待她发育后,沈谦内心的*一天比一天膨胀。 她诱人的胸脯和白嫩的大腿曾经一度出现在他的梦里。 —— 锦竹缠绵悱恻的歌声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沈谦烦躁地拿了打火机出来,又在口袋里搜寻烟。最后他懊恼地发现,自己最近已经把烟戒了。但习惯,却始终改不了。 一旁的薛路见状,递过去一支烟:“不嫌弃的话可以试试。” 他沉了眸,婉拒:“我已经戒了。” “你这个年龄的戒烟很少,是女朋友在管吗?”薛路给自己点燃一支,漫不经心地问。 沈谦:“以前是一直管着的。” 薛路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第5章 从ktv里出来后,沈谦表示自己还想在街上转转,便让田二先送锦竹回去了。 薛路粗粗活动了一下筋骨,抬腕看了眼表,已经快十一点。他对沈谦说:“沈总,那我就先回酒店了,改天一定好好宴请你一番。” “都是朋友,何必客气?”沈谦拍拍他的肩膀,态度和刚才在包厢里大相径庭,“明天一起正式吃个饭,叫上田二他们。” 薛路有些为难:“明天我这还有个人得招待。” “是吗?叫上她一起也无妨。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而已,图个热闹。”沈谦语气轻飘飘的。 听他这么说,薛路也不再好意思拒绝,于是拿出手机,“那行,我现在就问问她。” “明早再问也是一样。”沈谦将眼神移到他的手机屏幕上,“现在这个时候了,说不定她已经休息了。” 提起这个,薛路一脸的唏嘘。“你还别说,那丫头还真不会睡。”他边说边给她发了条短信,没注意到一旁沈谦沉郁的脸色,自顾自道,“她在西藏那会儿,不管多累,每晚十二点才准时睡。我怀疑她有强迫症。” “你很了解她?” 薛路没察觉他这话里的酸气,说起麦穗,他就滔滔不绝:“她简直就是个怪人,明明全身上下没几两肉,胆子却异常大。那会儿我们在西藏一个废弃的车站遇到不讲理的人,结果人家还没开始动作,她就抄起路边的砖头要给人砸过去,把人给吓跑了……” “听你这么说,她这人还挺有趣的。”沈谦双手插袋,背脊站得又挺又直,“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你请便。” 薛路:“明天见。” 待沈谦走后,他很快就收到了麦穗回的短信—— 你明早再通知我地点。 —— 第二天又是个大晴天,一大清早,围着城市的远山上就挂了一轮红如晚柿的太阳。田二接到薛路的电话后,火急火燎地便和锦竹从解放碑赶了过来。 半路上,田二打了个电话给沈谦,“沈哥,你还在宾馆?” “嗯。” “我们马上到。” “你给我开的房间我已经退了。”沈谦屈腿躺在那张单人床上。 “为啥子?那你现在住哪儿哦?我的哥哥,这点心意你都不领……” 听着田二那一口重庆话,沈谦心情意外地好,甚至和他解释一通:“我在石碾盘这边重新开了间房。不是不领你的意,只是我在这边方便一点。” “方便做啥子?” 沈谦看向眼前那堵米黄色的墙,轻笑了声:“这个你就别多问了。” 这座城市被山包围着,弯弯拐拐的小道四通八达,摇篮里的高楼很快就苏醒过来。又是火辣辣的一天。 九点左右,麦穗被手机震动给震醒了。她挣扎着从黑甜的梦中醒来,手指在屏幕上一滑。 “喂……” “还没起床呢?” 听到是薛路的声音,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薛路告诉她自己在附近的某个天桥上,让她洗漱洗漱就过来。 “离吃中午饭还早着呢。”麦穗闭着眼说。 “别啊,人家说了,一起去看电影呢,票都买好了,十点一十那场的。” 麦穗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呵欠,揉揉头发:“看电影?这也太奇怪了吧。我又不认识他们,哪有约去看电影的道理?” 薛路没给她犹豫的机会,“我这手机快没电了,你赶紧过来,别让人家等久了。” 她还想说什么,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后,麦穗到达天桥时,薛路已经不在原地了。她给他打电话,那边接起来,说他已经到了的ume。 她直接拆穿他:“是不是又看见哪个美女,跟上去就不管不顾了?” 薛路支支吾吾地,“那啥,我表哥……” 麦穗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别拿表哥来敷衍。” “……那你直接过来吧。” “我找不到这里的ume。” 他“悉心”教导,“百度地图这玩意儿,不是拿来当摆设的。” 麦穗挂了电话,认命地打开地图。她的方向感还算不错,很快就顺着指定路线找到电影院。 薛路就在电影院门口站着,见她来了,拿着一个甜筒满脸讨好地迎上去。“刚买的,快吃,待会儿化了。” 麦穗瞟了他一眼,又挖他痛处,“活该和女朋友分手。” 薛路笑嘻嘻地,也不反驳。她接过甜筒,看向周围,问,“你的朋友呢?” “在六楼候着呢。” “买的什么电影?”她又问。 “好像是科幻片。” 她“哦”了一声,意兴阑珊。 这时,一个牵着可爱孩童的年轻母亲从她面前走过,她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薛路见状,拍拍她的头:“你不停歇地找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休息了。” 麦穗看着四周的人群,口气淡淡:“我在试着休息。我怕等不到找到他的那天,自己就垮下去了。” “那就好。”他欣慰道。 关于孩子的父亲,薛路没有过问。他心里很明白,像麦穗这种女人,肯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 跟着薛路乘电梯上了六楼,麦穗几乎是一眼就看见那个坐在圆形沙发上的魁梧男人。她粗粗一想,想起他是那天在火车站撞到自己的男人。 薛路指着那个形容粗犷,脖子上戴着粗金链的男人,“那是我表哥。”又指了指一旁的锦竹,“那是他女人。” 麦穗点点头。 薛路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沈谦的身影。 说话的期间,两人已经走过去。田二见到麦穗时,也惊了一跳。“你是我那天在火车站撞到的美女!哎呀,真是太有缘了。”他迎上去,和麦穗握了下手,“当时有事情,多有得罪,美女莫见怪。” 麦穗浅笑:“没事的,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孙知惠。” 田二乐呵呵地做了自我介绍:“我叫田清华,因为我妈从小就想让我考清华……” 一旁的锦竹讥笑他:“我还叫北大呢。就你这智商和熊样儿,还考清华,蓝翔都不见得要你。” 田二黑着脸,掐了下她水嫩的手臂。 麦穗注意到锦竹。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眉眼妩媚,身段姣好,生了一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 “你好,叫我锦竹就行。”锦竹朝她微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锦竹……这个名字真好听。” “哪里哪里……” 一旁的薛路看了看表,问田二:“沈老板还没来?离电影开场还有不到五分钟了。” “沈哥早上去办事了,马上就到,我在外边等他。你们几个先进去嘛。”田二把身边的女人推过去,在她耳边吩咐,“你去买爆米花和可乐,莫让客人笑话了。” 锦竹恨恨地翻了个白眼,“我和你什么关系呀?”嘴上这么说,还是去服务柜台处买好了吃食。 薛路揽过麦穗的肩膀,“咱们走。” “别动手动脚的。”麦穗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末了,又问,“还有谁没来吗?” 薛路把票递给检票员,“我表哥的朋友,一个有钱的老总。” 她闻言,没再说话,跟着薛路和锦竹进了影厅。 电影还没开始,这场是首映,很快人就将座位坐满。麦穗找好位置坐下,薛路和锦竹坐在她的左边。 约莫十分钟后,麦穗扶了扶眼镜,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下意识地便挪动了下身子。影厅里很暗,她又戴着眼镜,注意力全在屏幕上了,只知道身边坐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电影演到一半时,那杯可乐也差不多被她喝完了。她头也不转地去摸杯子,却碰到几根温热的手指。 触电般地,麦穗快速地将手抽回。她不好意思地坐正身体,专心看电影。 由于是硬科幻,剧情也玄乎,她看得迷迷糊糊,到最后一股尿意上来,更是如坐针毡。 眼看着影片还有一个多小时才结束,麦穗涨红了脸,拿了包包起身,夹着双腿躬身往厕所跑去。 上厕所的期间,她给薛路发了个短信,说是在外面等他们。 薛路很快就回了——那你自己去找个地方休息吧。他将手机放好,看了眼旁边空着的两个位置,眉头微皱。 —— 麦穗上完厕所,在外面随便找了沙发坐下。百无聊赖之时,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地图,仔细研究着上面的路线。 大厅里响着低沉的大提琴声,婉转的女声诉唱着三十年代风雨飘摇的大上海。 这时,轻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一步,两步,三步……站定。 一双黑色男士短靴出现在了麦穗的视野中。她抬起头,一瞬间,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扼住,再也发不出声音。 那双黑而深的眼睛,看不出丝毫波澜。 如果四年前的沈谦只能用英气来形容的话,如今的他,则多了她难以接近的矜贵。 眼前衣着讲究、眉眼英挺的男人,和那日在火锅店里她偶然一瞥的人重合起来。 风雨飘摇,最终落定。 麦穗干笑两声,把地图合上。 原来真的是他。 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为何要笑。无奈地抹了把僵硬的脸,动作迅速地从沙发上起来,她攒紧地图往电梯跑去。 沈谦,原来你真的变得这么有钱了。她边跑边想。 “媳妇儿,我会好好赚钱养你的。”曾几何时,他向她许诺。 年轻的他们,总喜欢规划未来。可她那时根本没想到,她的未来,不可能有他。 到了电梯旁,麦穗颤抖着右手按下按钮,随后低着头在一旁等候。很快就来了对小情侣和几个高中生,她挤到人群中,焦急地看着数字越变越大。 她以为沈谦没有追过来,可当电梯即将合上那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挡住了门。 沈谦沉着脸,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他扫了眼站在角落里的麦穗,双手插兜站在靠门处。 出了电影院就是人人接踵摩肩的步行街。麦穗茫然地站在这座陌生城市的中央,周围传来火辣而热情的方言,而这一刻,她却觉得这里容不下自己。 走了全国这么多地方,在无数险峻的地方留下足迹,濒临生死之刻,她都从未退缩。如今,她的脚提不起半点力气,只得呆呆地站在人群中。 沈谦一直站在她身后,背挺得直直的。 路过的人看着这一男一女,像是电影中定格的唯美画面。 几分钟后,他走上前,声音清落:“怎么不跑了?” 她怕,怕得双腿发颤。背对着他,却答:“我早该跑的。” 一句简单的话,没有生疏,没有客气,有的只是四年前有增无减的憎恨。 “重庆好玩吗?”他突然问了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麦穗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摇头:“我不是来玩的。” “什么时候走?”他又问。 她哑然,随即摇头:“还不知道。” 这几年,走走停停,茫然无比。 两人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很快,田二就打电话过来,问沈谦在哪里。沈谦告诉他,电影太无聊,先出来了。 麦穗往前走了几步,侧身说:“我身体不太舒服,回宾馆了。麻烦你告诉他们一声。” “嗯。” 看着消失在人群中的麦穗,沈谦点燃一支烟,情绪满得快要溢出来。 很多人都会变,她也一样。他只是没想到,过了四年,她竟然变得连他也觉得生疏了。 他眯起眼睛,在尼古丁侵入肺部之后,想起自己在戒烟,于是将烟掐灭,转身进了电影院。 第6章 当天下午,薛路就打电话过来。 “你身体不舒服?” 麦穗躺在宾馆的床上,“昨晚受凉了。” “吃药了吗?要不要我去药房给你买点药上来?”他担忧地问。 她没了心情,只想快点睡觉,结束烦人的思维。翻了个身,“谢谢,不用了,我已经吃过药了。” 薛路真心当她是朋友,听她语气不对,又想说什么,可那边的麦穗却很快就把电话挂了。他见她不想被人打扰,便也懒得插手。 反正这丫头是铁打的。 其实麦穗心里有根刺,长入肉里去了。那根刺,名叫沈谦。 她躲在被窝里,蜷缩着身体,不哭也不闹。 约摸两点左右,门被人敲响。 麦穗这几年下来,活得很谨慎,一开始并没有开门,直到门外传来沈谦不耐烦的声音,“再不开,我就砸了这破门。” 刚才在街上,他没有挽留她,看她的眼神也是探究过多。她以为这些年,他已经放下了,却不想他仍然跟了过来。 门打开的时候,麦穗瞧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类似饭盒的东西,刚想开口,就听他说:“我给你带了午饭。” 他粗粗看了眼屋内,抬脚进来,把门捎上。 麦穗迟钝地站在原地,表情淡漠。 沈谦坐在床上,揭开盒子,把米饭鸡汤小菜一一拿出来摆在塑料袋上。 过了会儿,她将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缓慢地转身,走到床前,面对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沈谦正在擦筷子,头也不抬,“饭菜快冷掉了。” 她执着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终于给了个反应,“我要知道你的行踪,易如反掌。” 麦穗咬牙,收拾好情绪,冷漠地竖起保护壳,“孙清源当初给了一张卡,你答应过不会再来打扰我的。” 沈谦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极其缓慢地说,“别让我再听到这种话。”语毕,把筷子递过去,“别饿着肚子。” 麦穗警惕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次来重庆是有公事,我事先并不知道你会来。”他平静地说,“过来吃饭。” 这就是四年后的沈谦,平缓得敛去年少时所有的锋芒。 陌生得令她害怕。 麦穗想冲他大叫,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她机械地坐到床沿上,接过筷子开始往嘴里塞东西。 味同嚼蜡。 沈谦看着她把饭菜和汤吃得一点不剩,表情柔了几分。她还是这样,宁愿撑死,也不愿意浪费食物。 把碗筷收拾好,麦穗指了指门,“沈先生,你可以走了。” “你让我去哪儿?”他问。 “回你住的地方,或者哪里都行。” 沈谦轻笑,“不好意思,我住你隔壁。” 她愣了下,“那你就回隔壁。” 见他不说话,她抿唇,“沈先生……” 沈谦突然沉了脸,迅速起身,扯过她的手臂。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麦穗闻到他身上干净的青草味。 “沈先生?我把你舔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叫的可不是沈先生。” 她被他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里蹦出恶毒的话:“当初是我愚蠢,当了你的童养媳十八年。你现在又出现在我面前做什么?还想把我绑在你身边?你这样和那些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她一字一句:“这辈子,我最讨厌人贩子!” 沈谦沉默许久,放开她。片刻,他冷冷一笑,“我绑你做什么?这世上,好女人多的是。” “是,好女人是多。”她越过他,将门打开,指着外面,“请你马上离开。” 沈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出去。” 他踏出门口,临走时说:“何必防备我?麦穗……”沈谦背对她,“你扪心自问,沈家亏待过你吗?” “难道你还想我对沈家感恩戴德吗?”她冷冷地回。 门“砰”的一声被她关上。 麦穗双腿骤软,半跪在门口,低声呜咽起来。 卖和买,她和沈谦,有什么区别? —— 晚上,薛路又打电话来问她感冒好没有。 麦穗从被窝里钻出来,顶着红肿的眼睛,说话断断续续,“好多了,谢谢你。” “你肯定没吃晚饭,我给你买点粥过来。” 她制止他:“别,我领情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薛路虽然是个粗男人,但还是能察觉出来她异常的情绪。他叹了口气,支走旁边的美女,“你到底撑不撑得住啊?” “我没事。” 他也无奈:“那行,到时候别说我这朋友不仗义,我去喝酒了。论坛我帮你盯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谢谢你,薛路。” 麦穗放下手机,从床上起来,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热水抚过身体时,她想起沈谦那张好看的脸。 再相逢,竟是这样一场闹剧。他有佳人陪伴,而她丢了最重要的东西,孓然一身。 麦穗真是不想在重庆待了。即便她带着任务。 —— 第二天一大早,麦穗就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出了宾馆,往北站的方向赶去。 今天重庆的温度骤降,她裹了一件黑色外套,里面套了高领米色毛衣,紧身牛仔裤将腿衬得修长好看。褪去几年前的稚嫩,如今的她无疑是美丽而成熟的。 快到北站时,麦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薛路打过来的。 正准备接时,车子却在那一刻突然来了个急刹,她手一滑,手机“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麦穗低咒一声,涨红了脸,艰难地蹲下来去摸索手机,“麻烦让让,我手机掉了……” 整个车厢塞满了人,车子又开始启动,人群往后涌,很快,手机就被踢得不知去向。 几分钟后,在好心人帮助下,麦穗找到了手机,只是屏幕早已被踩得面目全非。 她捏着鼻梁骨,握紧手机,将卡取出来。 到北站后,细细的雨丝从天上飘下来,行人竖着衣领,在车站里外匆忙地进出。 麦穗来到自动取票的地方,将手探进包里,空空如也。她深吸口气,裹紧风衣,看了眼还在排队等取票的人,沉着脸转身离开。 外面细雨纷飞,寒气凛冽。她在售票厅里找了个座位坐下,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支女士香烟,颤抖着手点燃。 一旁的小女孩儿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末了,转过头去偷偷告诉母亲:“妈妈,那个阿姨会抽烟。” “你可别学,抽烟的是坏人。” 麦穗苦笑。她学会抽烟是在一年前,那时,她在从成都到上海的火车上遇见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长发女人。两人在车厢交接处聊了一个多小时后,女人递给她一支烟,“抽抽看。” 她笑着拒绝。以前,要是沈谦在她面前抽烟,她都要训斥两句。 “不试试,你不会知道他抽烟是为了什么。”女人告诉她。 她愣了半天,最后接过。 麦穗烟瘾不大,有时候一个月才抽一次。一个人的时候,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她会坐在地板上,光着脚,买了啤酒,点上一支烟。 岁月把她打磨得稚气全无,社会种种痛苦,以前没尝过的,她尝了大半。其中,她尝得最多的,是孤独。 这是以前的她从未想过的生活。 人来人往的大厅,过客匆匆。 十二点左右,英挺高大的男人绷着脸从门口大步朝她走过来。 麦穗歪着头靠在墙上,面色平静地看着往这边来的沈谦——他也真能想到她在火车站。 没多久,沈谦站到她面前,额前的发丝微乱。 她望向他猩红的眼睛,轻声说:“问你个问题。” 他点头。 “你抽烟是为了什么?” 沈谦弯腰拖过她的行李箱,握住她的手,“因为难受。” “嗯。”她乖乖地由他牵着。 “我手机坏了,钱包也丢了。” 他侧过脸,“如果没丢,你要去哪里?” “云南。” “……”沈谦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感觉到他温暖干燥的大掌收紧,麦穗放慢脚步,故意说:“远离你。” 他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说:“我的车在前面,待会儿在附近找个饭店吃饭。你冷不冷,嗯?” 麦穗摇摇头。他默不作声地牵着她离开这个充满分别的地方。 上了车,她看着前方:“沈先生,可以借我点钱吗?” “不能。” 麦穗:“我可以让薛路……” 手腕突然被人狠狠擒住,接着整个人都跌倒在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他将她的后脑勺固定住,另一只手袭上她的脖颈,声音粗噶:“我他妈掐死你,信不信?” 麦穗抬起头,看着他盛怒的脸,眼睛突然渗出了泪水。 她的态度很倔强:“你早该掐死我。” 片刻后他俯身,逐一吻去她的泪水,轻叹:“我怎么舍得掐死你……” 那一刻,麦穗觉得自己真矫情。 窗外不断闪过栋栋高楼大厦,灰色钢筋水泥铸成的城市,压得她快要窒息。 快要到沙坪坝时,沈谦接到一个电话。 “她给你打过电话了?……嗯,我过几天再回来,你注意下就行。如果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那边的周茴叫住他:“能带包火锅底料回来吗?” 沈谦失笑:“你的要求还真是够低的。” 周茴呵呵地笑。 “记着的。章云娇有任何动静,要随时告诉我。” “行。合作愉快。” 沈谦看了眼旁边的女人,心情大好:“合作愉快。” 挂了电话,他找了个地方将车停下,侧过头问麦穗:“想吃什么?” “火锅。” 下了车,沈谦带着她进了火锅店。入座后,他将菜单递给她。一旁的服务员笑着问:“请问两位是要微辣、中辣还是高辣?” 沈谦:“微辣就好。” “好的请稍等。” 麦穗拿着笔,下意识就说:“金针菇、土豆、羊肉……各来一份,你不喜欢内脏,那就不点了……还有……” 说完,她抬头,正好对上沈谦带笑的脸。 习惯使然,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所有喜好。麦穗撇撇嘴角,将菜单递给他:“你还想吃什么,自己点。” “你不是都把我喜欢的点好了吗?”他脱了外套,将菜单拿给一旁的服务员。 麦穗没说话,撑着下巴看窗外。 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整条街都染得湿湿的,玻璃窗上砸了雨点,倒映出她素白的脸。 菜上齐后,沈谦往别桌看去,突然说:“以后别和其他人来吃这种东西。筷子搅在一锅汤里不卫生。” 麦穗“呵呵”了两声,“那天,你不也在和别人吃?” 她见他只吃清汤里的,突然想起以前嗜辣的他,便问:“什么时候不吃辣的?” 沈谦将烫好的肉放进她碗里,“这几年胃变差了,受不了太刺激的东西。” 麦穗愣住,随后“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从没钱到有钱,四周都是铜墙铁壁,要砸开,总是得付出什么的。 她默不作声地嚼着那块肉,眼里起了水雾。 没有人会在原地踏步,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麦穗明白,对面的男人,肯定失去了很多。 —— 沈谦带着她重新在附近开了一间房。进了房间,麦穗从箱子里拿出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 身上火锅味太重,她鼻子难受。 沈谦去阳台接电话,回来时,浴室亮着,“哗哗”的水声让他失神。他脱下外套,将麦穗放在床上的风衣捡起来。口袋里有个硌人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个精致小巧的打火机。 沈谦敛了眸,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浴室里,热水将麦穗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撑着瓷砖壁,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她想起了薛路。要不是他给她打电话,她现在说不定已经在火车上了。 可同时,她又是感谢他的。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里流淌。 很快,浴室的门被敲响。她关了淋浴,扯过浴巾围上,“怎么了?” 沈谦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让我进去。” “我……衣服还没穿好,你再等等……马……” 话还没说完,门就被他粗鲁地推开。 透过还未散开的雾气,麦穗看见他浓黑英挺的眉毛下那双带着怒气的眼眸。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沈谦大力扯掉身上的衬衫,绕过她将淋浴打开,热水很快浇在两人身上。 第7章 她被他抵在墙上,两人的姿势亲密无间,而她的身上除了掩着一条浴巾,再无其他遮蔽物。 沈谦捧着她的脸,咬住她细白的肩膀,低声哀求:“暂时忘了那些事,可以吗?” 水声将他的声音掩盖得差不多,可她还是听清楚了。 很多年前,她生病了,他守着她吃药,总会告诉她:“那你就暂时忘了你在吃药,跟吃糖一样。” 沈谦,怎么可能忘得了?越是在意,就越是深刻。 她无助地抱住他,无声地哭泣。 “你还要我吗?”很快,沈谦扯掉她的浴巾,粗声问。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让她无所遁形。麦穗呆呆地看向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口,“我……” 这时,他低头,在她的肩胛骨上发现了一个类似烟头烫伤的印记,顿时沉了脸,“谁弄的?” 她回过神来,告诉他,之前在别处,被几个男人捉去烫的。 “没事的,后来有人来了。” “孙清源呢?”沈谦浑身戾气。 她不回答。 他看了她一会儿,旋即低头含住那个指头大小的疤痕,舌尖温柔缱绻。 跟以前一样,他的唇顺着脖颈,一路来到下巴。她乖乖地承受地,大腿如蛇般将他缠紧。 怎么可能不念不想?十八年的感情,怎能说割舍就割舍? 两人疯狂地接吻,诉说着分别多年的渴望。她成熟了许多,皮肤没以前白了,身体也没以前丰腴,却仍旧叫他爱不释手。 “我问你,你还要不要我……”他舔着她的耳廓,“麦穗,我开年二十九了。” 她别开头,心里扯着疼,嘴上学着他昨天的话:“你找我做什么?外面好女人多的是。” 沈谦却低笑了一声。 他没说话,张开双臂将她抱在身上,出了浴室。两人身上*的,他用毛巾将她裹上,细心地替她擦干头发,这才抱着她睡下。 气氛比之前要尴尬许多。她枕着他的手臂,光溜溜地躺在他怀里,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 肌肤相亲,肉贴着肉,叫人迷醉。 “别的女人再好,我也看不上。”他突然闷闷地说。 麦穗这才想起他是回答刚才自己那番话。 和他同眠,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麦穗一开始睡不着,直到他换了个姿势,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上,她这才有了睡意。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即便是过了这么久,她的身体仍然清晰。 半夜,麦穗做了恶梦,浑身发了薄汗,气喘吁吁地醒来。 一旁的沈谦还未入睡,见她坐起来,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我没事。”她拉下他的手,重新躺回被窝里。 浑身不着存缕,背部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这让麦穗麦穗心里既难受又贪恋。 沈谦靠过去,将她拥紧。 没多久,他感觉到她咬上了自己的手臂,随之而来的是温热的液体。 他默默承受着,双臂收紧。 “阿谦,当初你就怎么就不来找我呀?” 他那天一句话都没说,收了孙清源的卡,就放她走了。 “我找过你的。”他闷声说。 麦穗“哦”了一声,“我不知道。” “你走后一个月,我就找过你。那个时候我在网吧替人工作,还没找到房子,你跟着我,没有好日子过。” 她拭去眼泪,“孙家也不好过。” 沈谦蹙眉,“他们对你不好?” “这么多年没一起生活,大概是生疏了吧。” 麦穗躺在他怀里,声音平静,“我很矛盾。我想逃,可见到你,我又走不了了。” 沈谦摸着她的头发,黑亮的眼睛眯起。他一言不发地听她诉说。 “以前别人都说我是你的媳妇儿,我不懂。我只知道,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父母亲戚,只有你和阿爹。后来我知道了什么叫‘拐卖’。那天,孙家来接我,你一句话都没说。我就想,我可真是五千块买来的,这么不值钱。” “麦穗……” 她打断他,“你听我说。我们的关系是不道德的,哪怕我在沈家生活了十八年,我流的还是孙家的血。如果我没有爱上你,那么我大可狠狠地责骂你,让我从小没了父母,远离家乡。可你有什么错呢?我又不是你买来的。” 沈谦的心脏难受得快要炸开。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凌迟着他,如浸了盐水的刀子插在心脏处。 麦穗初初在沈家那几年,是最困难的时候。她吃不饱,穿不暖,从来没上过学,面黄肌瘦得厉害。 “我不怪阿爹把我买回来,是人贩子的错。可是,这种心情很复杂……” 他痛极,“我知道……” “阿谦,我们能回到从前吗?” 我们能毫无芥蒂地生活下去吗? 沈谦吻住她的耳垂:“不用回到从前,现在就很好。你是你,我还是我。” 麦穗幽叹:“是吗?” —— 两人一觉睡到中午十一点。沈谦醒来时,麦穗已经穿好衣服,坐在落地窗前,出神地看着窗外。 她见他醒了,歪过头来问:“我能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在上衣口袋里,锁屏密码是你的生日。” “嗯,谢谢。” 麦穗起身,掏出他的手机,凭着记忆,给薛路打了个电话过去。 那边的薛路昨天没接到她的电话,差点打爆手机,这会儿听她说自己窘迫到身无分文时,在那边“哇哇”大叫:“我靠,你是去哪儿了?这么能耐,手机钱包都丢了。” 沈谦按着太阳穴,别过脸去。 “我没事,现在和……一个朋友在一起,就是打电话和你说声。要不是你昨天那通电话,我也不会这么倒霉。” 薛路又问了她的现状,麦穗不想多说,借口出去吃饭,很快就挂掉。 刚挂完电话,腰就被一只长臂给揽了去。麦穗挣扎不得,听见男人冒着酸气的话从上方传来:“那个男人喜欢你?” 麦穗摇头:“我们是在西藏认识的朋友。” 他认真地辨着她话里的真伪,最后放开她,问:“饿了吗?” “嗯。” 吃饭的时候,麦穗和他心平气和地商量:“你借我点钱。” 沈谦搁下筷子,眉间蓄了怒意:“要去云南?”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 “去多久?”他问。 麦穗望着那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没了食欲,也将筷子放下。她的喉咙像是封住了,说话都很艰难:“我在昭通那边,答应了一个孩子,今年春天给他带东西去。” 沈谦想也没想:“不准去,你把地址告诉我,我让人把东西送过去。” “沈谦……” 他打断她:“你昨晚怎么叫我的?” 这女人果然是没心没肺,他都那样放低态度了,她还是想着要跑。 麦穗一直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僵着。 结完账,他拉着她去了手机的专卖店,给她买了款和他手机配对的女士手机。电话卡装上后,他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他将手机递给她,又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 麦穗认真地看着他,接过卡,“算我借的。” “想让我在街上修理你?嗯?”他的神情同样不像开玩笑,“你身份证也丢了吧,别乱跑。” “沈谦我不是小孩子,这几年我……” “你经历很多了。”他打断她,“这是可以骄傲的资本吗?” 麦穗哑然,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精致小巧的打火机拿在手上,眼皮翻了翻,“还学会了抽烟。” 那一刻,麦穗脑海里堆积的勇气尽数坍塌。她昂起脖颈,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你可真自私。” 不但自私,还欠揍。 不顾来往路人投来的各色眼神,沈谦将她硬拉回了不远处的宾馆。 来到房间外,掏房卡时,她冲上去咬住他的手。沈谦皱眉地低哼,房卡掉在地上。他只好腾出一只手钳制住她,弯腰去捡。 她冲他大叫:“沈谦,你永远也体会不到一个直到二十一岁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人的痛苦!你生下来就有户口,我呢?我就是你沈家的寄生虫!” 他将门打开,把她抱进去,只是说,“孙家对你不好。” 麦穗对他又掐又咬,可他却无动于衷。 “家里的老管家说,我妈是因为我被拐,伤心过度病死的。”她字字戳心,嘴上抹了毒。 他的手臂僵了些,随后无奈又痛苦地看着她,“你后悔在沈家住这十八年吗?” 麦穗无力地摇头,嘴上说着:“我们这辈子的纠葛是算不清的……还不如当陌生人来得好。” 沉默片刻,沈谦平静地问她:“你身份证打算怎么办?” 没想到他会突然绕过这个弯,刚才的剑拔弩张消失殆尽,她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出力重却没个实质的发泄。 麦穗坐到床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办个临时的。” “这段时间我会留在重庆。” 她抬头,“你工作不忙?” 沈谦:“有人帮衬着。” 麦穗将声音放低:“你这几年……发展得很好。” “还是吃老本,不过不给人打工了。”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我可以养你一辈子了。” 麦穗不知道该说什么。听到这话,她的内心阵阵难过。再抬头,眼前的男人的确相较以前变了很多。抓不住,也猜不透。 她正想开口,沈谦口袋里的电话却响了。原来是田二约他去某个农家乐吃烤羊肉。 最近气温骤降,田二在乡下老家牵了头羊去附近的农家乐加工。 沈谦收好电话,“烤羊,去不去?” 麦穗躺进被窝里,情绪低迷地“嗯”了一声。他起身,掀开被子,抱住她。 “我不想赚多少钱,你要是不想在城里生活,我们回老家,盖栋新房,再结婚。” 回家,哪里是她的家? 麦穗将脸埋进枕头里,半天才说:“你有把握放弃现在的一切吗?” 这次,沈谦没再说话。 —— 车子开到半山腰停下,麦穗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斜坡下。沈谦将车门打开,弯腰替她系好外衣扣子。 她瘦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脸蛋尖了,染了世俗的味道。 “到了。” 她揉了揉眼睛:“这里是哪里?” “xx镇,田二的老家。” 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车程,她坐得腰酸背痛。下了车,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这里位于半山腰,上面是私人老板开发过的地方,一条水泥马路通向密林深处。在旁边,有一栋黄色建筑物,几辆黑色吉普停在空地处。 几声鸟叫将面前的树林衬得越发空幽。 农家乐养了几条半大的土狗,见人来了,叫着冲上来。麦穗从小就怕狗,沈谦牵过她,把狗赶开了。 锦竹站在二楼,眯眼打量着正朝这边来的两人。一男一女十指相扣,自然而亲密。 “看啥子?”田二走出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紧绷的脸瞬间松下来,“我去接他们,你把客人招呼到。” 初初见到麦穗和沈谦一到过来,田二还不以为意,可注意到两人牵着的手时,他的嘴里差点能塞下一整颗蛋。 “沈哥,孙小姐,你们……” 沈谦没多解释,也没松开手:“在哪里?” 田二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带着他们往棋牌室走去。 —— 棋牌室里有七八个人,年纪最小的大概十七八岁。除了锦竹,全都是田二的亲戚。 一进屋里,就有人邀他们打麻将。麦穗笑了笑,主动坐上桌。对面是锦竹,旁边是田二的两个舅妈。 锦竹朝她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而后拿出手机玩微信。 沈谦上学那会儿,麦穗在镇中学门口等他时,总会凑到附近的麻将馆里看热闹。耳濡目染,一来二去也学会了。只是重庆这边的打法不太一样,介绍完规矩后,她懂了个大概。 沈谦喝了口茶,从皮夹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放到她面前,“不够再要。” “沈老板真是大方,这是你女朋友吗?”旁边一个女人问。 他摇了摇头,笑道:“是未来老婆。” 锦竹从手机里抬起头来,看了眼麦穗,又低下去。 打牌的过程中,田二的大舅妈在摸了一张牌后,转过头问锦竹:“听说你以前是干那个的,除了陪人睡觉,平时也会陪客人打牌吗?” 麦穗惊异地抬头。 锦竹倒是也不介意:“不会,我收费很贵。” “那干你们这行的,得过病没得?” 正巧田二端着水果从门外进来,听到这番话,沉了脸:“大舅妈,她是客人,你说这些干啥子?” 大舅妈“哎哟”一声:“我也是好奇撒。” 屋里诡异地安静。 第8章 那边的几个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锦竹,特别是男人,暧昧而轻视。 这时,麦穗适时轻描淡写插话:“夫人,要不我们玩大点?沈谦一直惯着我,一次不输个两三万,他都不舒畅。”她举了举手里的百元钞票,“你看,我这里也没有零钱,一把玩一百,方便些。” 一旁的沈谦抿唇笑了笑。 大舅妈瞬间转移了注意力。她偷偷往丈夫的方向看了眼,又侧头问田二的二舅妈:“来大的,来不来?” 二舅妈垮着眉毛,把牌一推,离了座位:“我身上没带钱。” 一旁的田二见状,接了他二舅妈的位置,“我来接。” 麦穗接过沈谦端来的茶杯,抿了一口。 田二上来后,锦竹的表情变得不大高兴,倒是麦穗,脸上一直挂着笑意。 牌桌上,一时间暗涌四起。 几把下来,大舅妈赢了一万多,脸笑得跟朵菊花一样灿烂。这几把基本都是麦穗点的炮,只是她面不改色,仍旧淡淡地笑着。 麦穗故意说:“看来今天夫人的手气不错啊。” 大舅妈摆摆手:“哪里哪里,狗屎运气。” 又过了十来分钟,锦竹开始胡牌,并且每次都是大舅妈放炮。一来二去,她赢的基本都给放出去了。 除了大舅妈,另外三个人都心照不宣。 打到最后,锦竹一人赢了。大舅妈输得面红耳赤,把牌重重一推,阴阳怪气:“不来了!” 麦穗转过头看着沈谦,“输了你两万。” 他根本不在乎:“没事,两百万都行。” 田二的大舅从那边走过来,听说自家老婆输了近三万多,脸都气绿了。 等到算账的时候,大舅妈木着脸,“我没那么多钱。” 田二说:“舅妈差我那点,我就不要了。” 锦竹也撩撩头发,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那这样,我也不要了吧。一点钱罢了,玩得尽兴就好。” “……” 大舅妈借口去厕所,离开牌桌的时候脸色简直不能看。 下午吃烤羊肉时,沈谦只舀了一碗羊杂汤。麦穗双腿盘在毛毡上,拿小刀把肉片下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给他端过去。 “我喝汤就行了。” 麦穗挨着他坐下,把羊肉往嘴里塞,“锦竹一直在偷看我。” “她没有恶意。” 她看向他,边吃边问:“她对你有意思?” 沈谦摇头。她便不问了。 还未到春分,天黑得早。麦穗吃完羊肉,将盘子放到一边后起身,“我嗓子有点疼,去车里拿药。” 沈谦拉住她:“我去吧。”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点头:“在我的包里,里面没多少东西。” 临走前,沈谦对她说:“以后别抽烟了,我都戒了。” 麦穗转过头去,苦笑了一下。 待沈谦走后,穿着红色大衣的锦竹从远处走过来在她面前坐下。“今下午的事,谢谢你。” “没事,给她一点教训而已。”麦穗的手有点冰,这次的寒流似乎来得迅猛。她将手放到一边的烤火炉旁,听到锦竹细细柔柔的声音,“我没想到,你就是他的青梅竹马。” 麦穗看着自己那双长满茧子的手,“我和他……很复杂。” 锦竹说:“他这几年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他是个死心眼。” “你们之间……只要还有爱,还是可以的。虽然有很多东西可能不会被这个社会所接受,就像我以前的职业一样。”锦竹自嘲地笑笑,给她倒了一杯清茶:“我以前也想过要抗拒生活,可是出来后才知道,根本身不由己。” 麦穗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锦竹看了她一眼,“很难得会有这么死心眼儿的男人了。” 正当她出神之刻,沈谦带着一股戾气从门外走进来,同时手里攥着一张照片。 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麦穗表现得很平静。 坐在她旁边的锦竹被来势汹汹的沈谦给吓了一跳,当即便找借口离开了。没多会儿,沈谦就走到她面前,牙根咬紧,“跟我出去一下。” 麦穗平静地拿了一旁的大衣穿上,跟着他出了门。 田二和一众亲戚没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仍旧喝酒吃肉。 —— 外面寒风阵阵,沈谦的车停在斜坡公路之下,黑沉沉地,和身后的树林相得益彰。 麦穗抱着双臂,别过脸去。 “这几年,我没回过孙家,一直都在找他。” “什么时候的事?”沈谦高大的身躯晃了两下。 难怪,她全国各地地跑,难怪去了西藏、云南、贵州…… “他还不到两岁的时候。”麦穗盯着路灯下的小石子,仿佛入了神,“很相似的历史对吧?我被拐,我的儿子也被拐。” 这话入了耳,沈谦将一只手撑在车上,以防晃动的身体跌倒在地。 “他怎么丢的?” “儿子过两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我从孙家搬了出去,用孙清源给我的那笔钱买了栋小公寓。公寓附近有一个小型公园。那时,我带他在公园玩儿,后来孙清源的女儿来了,说是带他去买玩具。”她揪着衣角,声音艰难而干涩,“我就走开了一小会儿,他就不见了……” 沈谦红着眼睛,“孙清源的女儿……你的妹妹?” 她撇开头:“同父异母的。” “是不是她指使人做的?” “不清楚,我问过她,她只说是她在玩具店里付钱时,孩子不在的。” “报警了吗?” “早就立案了。” 周围冷风阵阵,远处镇上几盏微弱的灯光显得格外孤立。 沈谦弓着腰,痛苦至极。片刻后,他打开车门,坐进去。车内的灯将他的俊脸照得模糊不清,他将手放在方向盘上,形容竟然一瞬间憔悴了不少。 静默了一会儿,他动作颤抖地从衣服里掏出手机,解锁,翻通讯录。 “是我……你在最快的时间里联系一下合作过的网站,让他们放一则寻人启事,具体内容我马上发过来。酬金五百万。” 麦穗衣着单薄地站在车外,忽然抬头望天,心境又老了几分。 车里的沈谦在交待完事情后,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张照片看了又看。 孩子年龄小,五官还没怎么长开来。鼻子和嘴巴都小小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仿若天上最亮的那颗星。他的左脸颊上有一颗淡淡的痣,模样乖巧,笑意盈盈。 这是他的儿子啊。 想起麦穗的身世,沈谦痛苦地揪着自己的短发,困兽般地低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向车窗外,麦穗已经不在原地。 沈谦借着楼上的光,看清楚她坐在厨房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在她的旁边,一只肥短的土狗蜷缩着。 寒潮带来的冷气从她的嘴巴里吐出来,她摸了摸口袋,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几年,他都干了什么? 金钱?权力? 他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 麦穗在半夜十一点的时候回到住的地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断断续续地在奇怪的梦和现实中不断徘徊,醒来时,外面已经大亮。 锦竹敲响她的门,“出来吃早饭吧。” 她将那头长发简单地扎起,应了声,“马上。” 来到吃饭的地方,已经只剩田二和锦竹两人,其他的亲戚昨晚就离开回各自家了。麦穗问:“沈谦呢?” “在车里呢。”锦竹将泛着白气的粥递给她,“你们吵架了?” 麦穗摇头。看来他是在车里待了一夜。 田二到现在都没弄清这其中的渊源,只好闷声不响地喝自己的稀饭。 “我去叫他上来吃饭吧。”锦竹放下筷子,主动起身。 “不用了,还是我去吧。” 这时田二幽幽开口:“别个两口子的事情,你掺和啥子?” 锦竹冷冷一笑,“关你屁事。” 麦穗头疼得紧,没多逗留,朝两人打了招呼便离开座位,往楼下的停车位走去。 早晨的露很重,车窗一片模糊。她站在外面,弯下腰,用手将水雾擦干。沈谦倚在后座上,许是腿太长的缘故,他的姿势格外委屈。 她敲了敲车窗,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麦穗试着开了车门,没想到竟然打开了。她弯腰坐进去,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察觉到他的手机掉在了脚边。 这人睡得熟,动静这么大他都不醒。 麦穗俯身捡起手机,下一刻,机身发出一声震动。 手机屏幕亮起来,应该是短信来了。她鬼使神差地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接着,一条暧昧不清的短信跃入眼中。 麦穗手一抖,赶紧将手机锁上,悄无声息地下了车。 —— 沈谦醒来后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情。 今天的温度升高了些,消失了几天的太阳从对面山上跃起。车厢里有些闷,他歪了歪脖子,将车窗升下。 往外看去,农家乐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长满了荒草。穿着黑色薄毛衣的女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晨光打在她的身上,显得寂寥而沧桑。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麦穗很快就回头,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对上了他惺忪的眼眸。 她突然笑了,快步朝车的方向走过来,脸上带着他看不懂的表情。 车门打开后,麦穗同他排坐着。她带来一股早晨的湿气,眼睛也又湿又红,像是刚哭过。 “我刚才叫你吃早饭,你睡着了。” 沈谦揉了揉眉间,“你吃过了吗?” “没有。” 一时无话。 片刻后,她凑到他耳边,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阿谦,那条公路,能通去哪里?” 沈谦看向外面。她指的那条公路,是停车地点的上方。从这里支出去一条宽敞的路,大约有三十度的倾角;路的两边长满了杂草,应该是很久都没有车开上去了。两边除了密林,就是被砍伐下来搁在地上的实木。 “不知道。”他摇头。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带我去看看。” “嗯。” 车子启动后,麦穗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松树,轻声开口:“他叫励歌。” 沈谦目视前方:“你取的?” “对。” “很好听。” 她笑笑,也看向前方,仿佛前面能条叫做“希望”的路。 只是路越来越难走。看来这项工程被废弃了,越到里面,高大的树木越多;大型车辆留下的印记里蓄了水,不远处的山头被挖空一半,□□的黄土贫瘠而刺眼。 再开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前方没了路,被一片悬崖给挡住了。 沈谦将车停下,沉默地看向她。 她歪过头来,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没一会儿,她主动跨坐到他的大腿上,“是死路呢,我还以为能通下山。” 他的喉结上下浮动,“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没回答,帮他脱掉他的外套和衬衫。 第9章 他眼睛一红,身上的肌肉瞬间硬邦邦地。麦穗双手交叉,两三下就将毛衣剥下。她贴着他的皮肤,温热又黏腻。 黑色的文胸勾勒出完美的形状,她拉着他的手,覆在那上面,“阿谦,你会帮我找宝宝的,对吧?” 他心里一刺,“会的,他也是我的孩子。” 麦穗不再开口,而是扯开他的皮带。 他的肌肉硌着她的皮肤,汗水连连。一开始节奏很慢,等她适应了,他才放开手脚。 一次过后,他摩娑着她的背,说:“你瘦了很多。” “在路上,没办法安心吃饭。” 沈谦咬着她的肩膀,“好好吃饭,儿子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五百万的酬金,他想,没有几个人不会动容。 麦穗单手撑着车椅起身,拿了一旁的内衣穿上。她的动作很快,沈谦迷乱地看着这一幕,大手又将她捞进怀里。 她看着他,问:“这几年,你交过女朋友吗?” 沈谦摇头。 “以后会吗?” 他蹙眉:“不会,我只会等你。” 她心烦意乱,扣胸罩时手指不听使唤,一连几次都没成功。沈谦叹了口气,侧身替她扣好。 “你变了很多。”他忽然说。 变得成熟、安静、倔强而强势。 麦穗侧躺下来,“你也是。人总是会变的,如果你还在原地踏步,恐怕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顿了顿,她蜷缩起来,“我想在这里睡会儿。” 沈谦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睡吧,我在这里。” 趁她还没睡着,沈谦问:“你还有没有事瞒着我?” 她沉默不语。 两人从山顶下去时,已经快到中午。 当车在原来的位置停下后,麦穗发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屋内移动。看清楚后,她将头探出车窗,大喊了一声:“薛路!” 背着包的薛路听到声音后,转过来,见到是她,停下脚步。他古铜色的脸上呈现出迷茫的神情。当然只是一瞬,他便抬脚往这边走。 麦穗打开车门下去,沈谦也沉着脸跟着下了车。 “我和我表哥通过电话了,他说你在这里,我正好也想回老家看看。”薛路很快就来到两人面前,解释道,“这里以前有个造纸的工厂,后来搬走了,所以我家也搬走了。” “这几天让你担心了。”麦穗说。 “没事。”他看向沈谦,“你这不是有了护花使者么。” 想了想,薛路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出微博递给她,“从昨晚开始,这个寻人启事就转疯了。论坛的访问量也多了不少,我想,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吧。” 麦穗接过他的手机,在看见上面的内容后,沉默了会儿,这才将手机返还。 “那我就先去找我表哥了,再见。”薛路扬起手做了个“回见”的姿势。 看着薛路逐渐变远的身影,麦穗裹紧身上的衣服,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分钟后,她去扯沈谦的衣袖,就这么无意义地扯。沈谦包住她的手,“回屋去。” 田二专门让这里的老板给两人安排了一件最好的房间。这里临近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到处都是青山绿水,绿得惹人眼。 这边有个特点,无论冬夏,都是绿的。 在这么一片绿色的包围里,麦穗咬着身上男人的肩膀,压抑地哭。 男人身上有汗味儿,还有她熟悉的原始味道。身体和思想都是放空的,再没了负担和承重。 后来锦竹来敲门让两人吃午饭,沈谦随便套了件衬衫就去开门。 “……”她看见了他脖子上的红痕,面色尴尬。 其实锦竹很嫉妒屋里的女人,不是因为她多喜欢沈谦,而是这个女人,让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一直等着。 沈谦摇头,“如果没事的话,尽量不要来打扰我们。” 她一噎,更加尴尬。“好的。” 沈谦关上门,扯掉衣服,掀开床上的被子,问:“饿了吗?” “没有。” 他捏着她的肩膀,腰一沉,“那继续。” 她像一条湿滑的鱼,他怎么也捉不住。最后他干脆将她固定在床头,发了疯似地撞击。 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愈发浓烈。 整个屋子都是她所陌生的味道。这种味道她其实闻过几次,只是回忆太不好,一想起来就犯恶心。 两人一直睡到晚上七点。 醒来后,沈谦抱着她进了浴室。 她浑身还是软的,附在他身上,任由他给自己抹洗发露。沈谦的动作熟练得仿佛做了千百次。 他的身材极好,尤其是肩膀,宽而有形。身上的肤色比脸要稍微白些,肌肉匀称,小腿结实。 麦穗站在花洒下面,隔着水帘看他,忽然问:“五百万很多,可是如果买孩子的人把宝宝还回来后,又去买了别人的孩子,怎么办?” 他转过身去拿浴巾:“这种事我有分寸。” 她得到回答,便不再问。 其实关于这件事,她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 八点左右,沈谦让老板做了两盘简单的炒饭和几个素菜,两人来到饭厅坐下。 屋里墙上的电视正放着一则寻人启事,农家乐的老板娘用一口重庆话和旁边的厨师说:“反正我觉得现在这些卖娃儿的人贩子良心遭狗吃老。买娃儿的也是,半斤八两。没得法,这种事情……给你拐到偏僻的地方,啷个找得到嘛?万一死咯……” 麦穗盯着碗里的炒饭,没了胃口。 沈谦吃完后,牵着她回了房间。 一路上,两人没再交流。 —— 山里的温度到底还是低些。 睡之前,沈谦将门窗锁好,将找孩子的事情详细交代给助理后,这才上床。这里网速不太好,农家乐的无线网又卡,他尝试了几次都无法进入到网页里,最后只得作罢。 “我根本不配当个母亲。”睡在床上的女人突然开口说话,“他还那么小,要是买他的那家人对他不好怎么办?我每天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我担心他或许还在路上辗转,认着陌生的男女当父母,和我一样从小就没有户口……我当初要是把他看紧些……” “我找了他整整两年,每次得到点希望就以为能有安生日子过了,可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 “你说他会不会责怪我?” 麦穗蜷缩着身体,不哭不闹,就是瞳孔看着尤为没神。 沈谦快步走过去,抱住她。 “这次一定能很快就找到的……我在这里,我们一起找,你不必这么辛苦了。他一定活得无忧无虑,相信我……”到后来,他也开始哽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要是没有那晚,她根本不会怀孕。 因果循环,终究是人人难逃。 第二天一早,麦穗顶着跟桃子一样肿的眼镜坐上了回城的车。 车子从山上下来后,到了镇上的主干街道。在路过一家童装店时,麦穗忽然猛拍车窗,“停车,停车!” 沈谦将车停靠在路边,侧过头问她,“看到谁了?” 她揪着衣角,手背不住地颤抖,嘴唇也开始发白。“童装店门口……” 沈谦很快就明白过来,赶紧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一只脚探了出去,“你呆在车里,我去看看。” 她叫住他,“如果不是……能不能直接开车?” “好。” 时间过得很煎熬,一分一秒都是噬骨的折磨。 五分钟左右后,车门被人打开,沈谦坐进驾驶室,动作一气呵成地将车启动,绝尘离去。 小镇被甩到了后面,麦穗无声地看着前方,心里有个地方又缺了一块。 —— 回到沙坪坝的住处,麦穗便马不停蹄地打开电脑,关注着每一条有用的消息。 脑子里过滤了无数信息,可都找不到符合的。这时,薛路发了消息过来—— 回沙坪坝了? 她回了一个“嗯”字。 没几秒头像又闪动起来—— 没想到,孩子的父亲竟然是沈谦。我虽然不了解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我知道,凭借他在互联网界的影响,很快就会有消息的。现在网络差不多已经无孔不入了,乐观些。 麦穗:谢谢,让你操心了。 这次,那边过了很久才有消息—— 不过我真是躺着也中枪,你让他还我大号! 沈谦正好洗完澡出来,看到这条消息,边擦头发边说:“你告诉他,密码已经改成他原来那个了。” 麦穗听到他的声音突兀地从头顶传来,脸一烧,心不在焉地回着消息。 “是你盗了薛路的号?”她问。 沈谦擦干头发,将毛巾扔到一边,“嗯。” 她为着他莫名而幼稚的行为感到心酸。 麦穗撑起身,环着他的腰:“阿谦,你现在不可能只剩我的。” 他皱眉:“你什么意思?” 女人的眉间多了迷惘,她想了片刻,答他的话:“你有了事业,有了地位,是个很成功的男人。” 她的的确确是变了,说话真他妈爱拐弯抹角! 沈谦懒得打哑谜,“那又怎样?这些都是你的。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麦穗看着他,“可我想你要。” 现在的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人脉和金钱。 第二天,沈谦问起孙家人,她摇摇头,“手机丢了,恐怕联系不上他们了。” “我让人去孙家,让他们把你的身份证办妥,再邮寄过来。” 麦穗将手习惯性地□□兜里,眯起眼睛,“再说吧,我写张条子。主要是我不记得家里的电话,一年也打不了几次。本来就生疏,现在也无所谓了。” 沈谦忽然语塞。 在等消息的过程中,他带她去了洋人街散心。 从沙坪坝到洋人街花了点时间,又是车流大的时段,整条公路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 到了那里,看着熙熙攘攘的人,麦穗又开始习惯性地张望。 从大人到小孩,从男人到女人。 她大多数时间是茫然的,又四处奔波,下巴从圆润变得尖刻。 四周很多卖烤羊肉串的戴着杂色帽子的新疆人,不远处的大摆锤上尖叫连连,热闹而繁华的街道上,麦穗注意到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女孩儿站在原地哭喊着“妈妈”。 麦穗定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旁边的沈谦。沈谦揽过她的肩膀,和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小女孩儿的母亲出现。 那一刻,他忽然很懂她的心情。 在洋人街转了两个小时,两人找到一处喝茶的地方。 休息了一会儿,沈谦接到周茴的电话。她问起关于那则寻人启事的事情。 “有人已经在猜测是你在幕后操作,现在这则消息已经传遍全国了。沈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谦答得不疾不徐:“什么时候,我的事情需要你过问了?” 周茴被他呛了一句,很是不甘:“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我们之间的合作,仅限于对付她。你既没吃亏,又名利双收。我再说一句,我的事情,任何人都别想插手。别说一个章云娇,就连你那点儿破事儿,我连根网线就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周茴被他的语气给吓愣了,赶紧放低态度:“你怎么了?” 沈谦冷声道:“好好正视自己的位置。” “那……这事万一传到姓章的耳中了,我该怎么回答?” 他将手搭在额间,“你就告诉她,是有人托我办的。” “……好。”周茴想了想,说出实话,“我觉得那孩子长得有点像你。” 这次沈谦连个语气词都没给她,直接便将电话挂了。 几分钟后,麦穗问他:“是个女人打来的?” “嗯。” 她捧着茶杯,沉默。 沈谦:“生意上的纠葛,没别的。” 她“哦”了一声,算是应答。 第10章 重庆的天气并不平稳。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星期,麦穗染上了重感冒,躺在医院里,看人都是迷糊的。 这天下午,在老家呆了一个星期的薛路忽然赶回沙坪坝,找到她所在的医院,将她许多天前丢失的钱包给捎了过来。 “应该是小偷被抓住了,钱包在警局,你包里留了一个我的新号码,警察打来的。算你走运,知道留一手。不过里面的钱都不见了,卡应该没少。” 麦穗浑身都难受,瓮声瓮气地道了谢。 “沈谦呢?”他见她一个人在病房,不禁奇怪。 “去楼下买粥了。” 薛路扯了一旁的凳子坐下来,“你们……现在还好吧?” “一言难尽。”她盯着天花板,神情迷惘。 薛路抹了把脸,忽然扯起别的事情来了。 “锦竹你还记得吧?”他问。 麦穗“嗯”了一声。 “前天我表哥带她去见家长了。可是家里的老太太不同意,嫌弃她的出身。” 过去的肮脏,是不会随时间而被人遗忘的。特别是触碰到世俗看法的禁区。 麦穗不禁有些同情锦竹。 锦竹或许不叫锦竹,就像她本身就不叫麦穗一样。 薛路当起了传话筒,“她昨晚和我聊了很久,听完你的遭遇后,表示愿意出一份力。她让我转达给你,如果你要去远方,请带上她。” 麦穗稍微恢复了点力气,调高枕头,轻声说:“她和你表哥……” “他们很难说。我表哥家里很在乎面子问题,锦竹以前的职业又被大舅妈拿去到处说。他们两人本来就没挑明了说,现在清清白白收场对谁都好。” 麦穗想了想,回:“我不能带上她。” 薛路双手交叉,“那你……还出去找吗?或者就在家里等消息?” 他话刚说完,病房的门就被人打开。沈谦提着一个塑料袋进来。他今天只穿了件黑色t恤,看起来年轻得像大学生,倒不是快要到而立之年。 薛路起身,和他打了招呼,表示自己是来送钱包的。 沈谦态度也没之前疏离,“薛先生请随意。” 他怕是忘记了自己盗别人号的事情,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径自走到病床前,把粥盛好。 麦穗坐起身,“我自己来。” 他一声不吭地拿过勺子,试了试粥的温度,这才凑到她嘴边。 薛路在一旁,麦穗感觉不太自在,喝粥的时候眼皮都不敢乱撩。 也得亏薛路知道看场合,没停留多久就找借口离开了。临走时,他问麦穗想不想要锦竹的电话号码,却被沈谦一口拦截,“我会给她的。” 薛路赶紧离开这醋意满飞的屋子。 他这还没什么想法,要是有想法,还不得被那男人的眼神给剜死。 薛路走后,沈谦问她:“你要锦竹的电话做什么?” “不做什么,随便问问。” “想要她电话,直接在我手机上找。”说完,他凑上前,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麦穗脸一红,别开眼。 “该吃药了。”沈谦离远了些,倒了杯开水,将药细心数好递给她,“烧退了些,晚上睡觉可不能踢被子了。下次把衣服穿上。” 她脸烧得糊涂,耳根子也红得滴血,胡乱应了一声。 “这几天我会克制的。”他强调了一句。 “我也不是那么重……” “每次都是你主动。” 麦穗躺进被窝,转过身不理他。“我困了。” 没多久,背后就贴上一具温热的胸膛。他咬住她的耳垂,声音缠绵:“四年了……我好想你。” “阿谦,我也是。” 他身躯一颤,旋即伸出手指去抚弄她的下巴。麦穗窝在他温暖的胸膛里,没多久就睡得迷迷糊糊了。 也就只有现在,她能稍微放松一下了。 —— 余向东提着一包行李从北站出来。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他方正黝黑的脸被重庆这边的太阳一晒,活像抹了一层溶化的巧克力。这人高高大大,肌肉结实,鼻梁骨又高又直,操着一口云南那边的乡音,没多久就融进了人群了。 这样的人,在火车站多不胜数。 一个上前来拉人的棒棒和他聊了几句,问起他是哪里人时,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说:“云南的。” “你到重庆来干啥子呀?”年过半百的司机问他。 余向东瞥了他一眼,“找老婆。” “你老婆跟别个男人跑老?” 他蹙眉:“她没跟别人跑,是自己跑的。” “那你老婆长得乖不乖?” 余向东不想搭理这人了,背起行李往前走。棒棒见他穿得简朴,肯定没生意做,扛着棒子就往回走。可没多久,这人又折回来了,快步追上他。 “你知道沙坪坝怎么走吗?”余向东有些喘。 棒棒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说话含糊不清的:“啷个嘛?你老婆在那里?”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他急了,黝黑的脸庞冷得跟冰块一样。 “那我不问。相逢便是缘,我给你指条路,你看到对面那个汽车站没得?到那里坐270。” 余向东道了谢,对棒棒说:“你等我一下。”说完,他跑去最近的商店,买了一包红梅烟,回来的时候递给棒棒。 没多久,余向东又背着行李往前走。走了两步,他茫然地站在原地,黝黑的脸紧绷着,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 周围路过的白净女人突然让他牙齿一咬,他像是下定决心般,步子迈得更大了。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达沙坪坝,余向东买了两个馒头,蹲在一家课外培训学校的门口大口地啃。 他眯起眼镜看着对面的三峡广场,那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啃完馒头,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淡黄色的木制品,长满茧子的大掌在上面摩擦了很久。 那两片紧抿的薄薄的唇这才放松下来。 —— 麦穗感冒好的那天,正好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沈谦从外面提了两瓶红酒回来,两人坐在酒店的房间里沉默地对饮。 她抱着酒瓶,嘴唇嫣红,忽然说:“我的打火机呢?” “今天你最大。”他从口袋里掏出前段时间没收的打火机。 麦穗从地上坐起来,“我出去一趟。” “我去吧。”他拦住她。 来到楼下,正是夜市活跃的时候,沈谦买了两份宵夜和一包女士烟。付钱的时候,一个黑黑高高、穿着灰色短袖、五官端正的男人站在一旁,佝偻着背,双手插兜,目光时不时地在他 身上转。 他提了袋子,没怎么在意,抬脚往酒店的方向走。 回到酒店房间里,麦穗正靠在床上看电视。酒精将她素白的脸染得绯红绯红的,沈谦喉咙一紧,快步走向她。 “烟呢?”她歪过头来问。 沈谦将烟递给她,她抽了一根出来,也没点燃,拿在手上转。 麦穗忽然没了兴致。 “好像不太想抽了。”她低声叹息。 “那就别抽。” 深夜,灯光暧昧。 沈谦咬住她白嫩的肩膀,大掌托着她的腰,动作轻柔。 她注意到他胸口上的纹身,问:“这是什么?” “你。” 淡黄色的“麦穗”,被他纹在了胸口处。她“唔”了一下,忽然绞紧他。 沈谦浑身一僵,这才咬牙切齿地重重撞击。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这么痴情的男人。明明名利双收,容貌过人,却要死守着一个女人。 她也不是宝啊。 麦穗突然于心不忍。 第二天一大早,她在他温热的怀里醒来。 两人的肌肤谁也不分谁,亲热地黏在一起。沈谦后于她醒,醒后还看了她一会儿。 麦穗抚着他的脸,“你这几天晒黑了些。” “你不喜欢?”他问。 她摇摇头,只是说,“你还是白点好看。” 说着,他又看到她肩上的那个被烟头烫过的痕迹。 沈谦凝着眼看了几分钟,心情突然沉下来。他掀开被子,连衣服都没穿,径自朝浴室走去。 昨晚的避孕套用完了,他又没注意,留在她体内。待他湿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麦穗已经穿好衣服。 沈谦问:“要出去?” “去趟药店。” “买什么?” 她扎好头发,转过身面对他,“紧急避孕药。” 他连头发都没擦,随便套了件衣服,“我陪你去。” 现在的沈谦一步都不敢离开她。 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来重庆也快一个月了,麦穗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很可爱。 附近就有个药店,买好药出来,她找了长凳坐下,指使沈谦:“阿谦,你去买瓶矿泉水,我吃药。” 他却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 “听说吃这个药对女人的身体不好。” 恍惚中,麦穗想起了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 那段日子具体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沈谦不一样,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爱人。她忽然觉得他很可爱。哪怕这份感情早已不再纯粹。 “没事,吃一次而已。” 沈谦抿唇:“以后我会注意的。现在也不是要孩子的时候。” 她敛了笑容,“嗯。” —— 在外面吃完饭回到酒店,两人的一下午几乎又是在床上度过的。 一觉到天黑,麦穗的脑袋比休息之前没清醒多少。她穿好衣服,打开房间里的电视,发现那条寻人启事竟然以滚动的方式在一个大众频道的下方呈现出来。 还是没有消息。 就像石沉大海,连丁点儿动静都不肯给她。 沈谦被电视的声音吵醒了。他坐起身来,随便套了条内裤。 外面忽然下起了春雨,街上走着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他走过去将窗关好,又回头看了眼她所在的地方,松了一口气。 “清明节快到了,跟我一起回老家。” “你每年清明节都会回去的吗?”她问。 沈谦在她旁边坐下来,身上的温度隔着空气传到她的皮肤上。“会。过年的时候也会。只是都是一个人,每次都呆不了几天。” 万家灯火,和和乐乐,这里却冷清得要人命。 “以后找到儿子了,你想干什么?”他突然问她。 麦穗想了想,说:“回到村里,盖一栋新房,在镇上开一个小饭馆,种一片果园,养鸡养鸭。” “太多了。”他失笑。 她忽然很认真地回答:“那就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和励歌。” “……” 麦穗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你现在不再是以前那个沈谦了。” 他也不生气,动作很慢地握住她的手。 “只要你说,我就是你的。我问你要不要我,你答应一句,我就由着你来。” 喉咙一阵干涩,麦穗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 他问着极其无聊的话:“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和励歌。” 满意了吧? 麦穗瞪了他一眼,忽然又活泼起来,不再死气沉沉。这副场景让沈谦想起以前那个脸蛋红红、娇俏可爱的她。 这朵可爱粉嫩的月季,不知何时,已经被风雨吹打成了红艳的玫瑰。 他侧过头吻住她。 “这句话你永远都收不回去了。” 第11章 这两天天气极好,市区的天更是呈现出洁净的浅蓝色。 麦穗一直想离开这里,可沈谦绊着她,她的心里多了另一份牵挂,有很多不舍。 她在路上也遇到过很多寻找孩子的父母。没有一个在放弃之前停止了脚步。即便他们的孩子或许已不在人世,可至少能求个心安。 这样的场景令麦穗觉得心酸。她不是没想过,万一她的孩子早已被埋在黄土之下了呢? 最坏的打算她已经做过了,可她仍然希望在茫茫人海里,能捞到他的一点儿消息。 这样无止境的祈祷和寻找,让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这世上哪有这么多黑心的人? 她在这样的混沌和愤怒中,从早上一直睡到下午。 三点左右,沈谦开完一个视频会议,将她从床上叫醒。 “我把机票买好了。”他将她抱进怀里,宽厚的胸膛平稳如山。 她半开玩笑地抬头,素净的眉如一弯新月:“这下我不去也得去了。” 沈谦也不知道被她触动了哪根弦,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那个地方你总归是要回去的。虽然你流着别家的血,可也是在沈家长大的。” 他的这个说法让麦穗心里稍微有点不满。可她没表现出来,加上外面天气这么好,她就这么软在他怀里,想起了“天长地久”这四个字来。 过了半响,沈谦问她:“我在这里有个生意上的伙伴,他知道我来重庆了,要请我吃饭。就在附近,今晚,你去不?” 她摇摇头,“那种场合我就不去了,对你的影响也不好。对了,你回来的时候去商场给我买两件夏天的短袖。”末了,又问,“你知道我的号对吧?”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大掌伸进她的睡衣里捏了两把,“嗯,现在知道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爬到他身上,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口。 两人疯着疯着又痴缠在一起。 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这几年的蹉跎都是云烟一般。 麦穗张着双腿,任由他含住底下的嫣红,脑袋晕乎乎地想了很多。等他加快动作,她难耐地抓紧床单,很快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了。 她还天真地以为她余后的人生能离了他,哪知沈谦早就固定了一个圈,兜兜转转两人还是相聚了。 可不知到何时又会离别。 —— 夜晚降临,麦穗估摸着沈谦这会儿还在饭桌上。她发了条让他少喝酒的短信过去,心里稍微安心了些。 快到八点的时候,她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街道,突然想吃对街那家小店卖的小面。 我去下面吃碗面,你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她又编辑了一条短信给沈谦发过去。 沈谦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正在婉拒一位合作商递给他的烟。 那人见他收到短信后,神情变得温柔,旁敲侧击:“沈总这是被老婆查岗了?” 他将屏幕锁上。“嗯,她身体不太舒服,我得早点回去。”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沈谦心不在焉地应酬着,心思却飞到了很远。 沙坪坝。 麦穗来那家小店排队吃面,这会儿逛街完的人都涌到这里吃宵夜,没多久她后面就排了长长的队。 找到位置后,服务员端上一碗撒满小葱的素面。红油、细面、绿葱,搅成一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抬头看了看满屋的食客,开始吃面。 余向东在店门口前面的梧桐树下蹲了几分钟,黑漆漆的眼眸忽明忽暗的。夜市繁华,灯火辉煌,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和一条发白的牛仔裤,短短的头发里渗出了汗。 没到十分钟,麦穗就吃完面,从店里出来。 出来时,她接到了沈谦打来的电话。那边的他声音如常,看来没怎么喝酒。 “我在吃面的地方,你在哪里?” 他往前走了两步,“我在对面的停车场。你站在原地等我,别乱跑。” 麦穗问他:“衣服给我买了没有?” “买了。” 声音不太稳,听得出来他在赶路。 “那好,我等你。” 我等你。这三个字让沈谦的步伐越来越快。恍惚中,过街的时候,他瞥到一个高壮的男人。 男人靠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衣着简陋。 在看到麦穗之后,沈谦的步子迈得更大。 他像一阵风,很快就站到她面前,手里还提着两个购物袋。麦穗接过他手上的袋子,“你要吃面吗?” 沈谦看了眼被人挤得满满的小店,没有拒绝。晚上应酬,他只喝了点清汤,被人灌了三四杯酒,肚子基本还是空的。 他主动牵过她的手,“进去吧。” 重新坐回店里,麦穗点了一份甜品,小口小口地吃。她背对着店门坐,自然没看见低头从门前走过的余向东。 沈谦的面口味清淡些,可他仍然吃得津津有味。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心里又踏实了很多。 “你看我做什么?”麦穗放下勺子,“吃你的面。” 沈谦耳根子一红,却装作无事地低头,“你嘴边沾了一颗芝麻。” 她也不拆穿他,轻笑了一声。“阿谦,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沈谦继续埋头吃面。 —— 有个明星来重庆开演唱会,阵仗弄得很大。 余向东在附近转了会儿,看见不少票贩子举了个牌子在场外站着。从中午开始,他一直在观察这群人。没多久,他就把身上的存折拿出来,把上面的几千块钱取了,学票贩子一样拿了个牌子站在外面。 从下午四点开始就有人开始陆续在外面徘徊。有专门倒票的人拿了票在外面卖,他个头高,人看着也凶,虽然面生,很多人却莫名惮他。 “你出价多少?这个380的票没得800我是不卖的。”倒票的问他。 余向东看了眼四周的人群,说:“700。” “700没得商量。” “呵呵。”余向东干笑了两声,“你信不信,那些人出价还低?” 这人听他操着外地的口音,甩了甩手,“算了,我不和外地人做生意。” 余向东发黑的脸僵着,“随你。” 那人走后,有几个学生光顾了他的生意。他总算是买到了几张票。演唱会开始后,他再以高价卖出去,赚了大概两千多。 余向东很快就离开现场,坐了公交车回到沙坪坝租的那间简陋旅馆里。 在附近打工的表哥晚上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找人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没呢。” “那种女人就欠打,你找着了,打她两顿,用皮带抽也行。”那边的表哥告诉他。 余向东沉默了几秒,说:“我不打女人。” “你从人贩子手里救了她,又花了一万多在她身上,她还敢跑?” “我会找到她的。” “你自己看着办,要是没得办法,我喊几个上班的兄弟来帮你。” 余向东拒绝了,“我自己会劝她回去的。” 电话那边传来他表哥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就倔嘛!我看你总要吃亏。” 晚上,余向东拿着今天赚的两千多进了商场,给自己买了件像样的衣服穿上,又去剪了个头发,这才回到住的地方。第二天,他又去了那家商场,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两件女性穿的衣服。 五百块钱的衣服,够他穿好几年。 回到旅馆,他将自己收拾干净。浴室很狭窄,镜子下面有泛黄的污渍。余向东看着镜里的男人,浓眉长眼,觉得精神些了,一直绷着的脸这才缓和下来。 —— 在重庆的这段时间,麦穗前所未有的放松。身边有个宽厚的肩膀让她靠着,以前的落寞倒是再也没有体会过。 清明节快到了,临走前的一天,沈谦带她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 这两天又开始下雨了,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细细的针雨下。山城披了雨做的轻纱,嘉陵江上的渔船停靠在岸边,淡黄色的江水轻轻地滚动。 麦穗穿着沈谦给他买的素色长裙,被他半拥在怀里。深灰色雨伞衬得沈谦的脸又冷又瘫,咋一看,五官竟然像是石膏捏的——精致却冷硬。 这时,从雨中迎面走来一个扎着马尾、头发半湿、约莫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儿。她拿起手中的铁盒,声音含糊不清,“叔叔阿姨,可怜可怜我吧。” 沈谦往四周看了看,发现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蹲在不远处。男人的目光一直往这边瞟,可疑得紧。 他正想说点什么,麦穗却突然蹲下身,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边说:“阿谦,你拿一百块给这个小妹妹吧。” 沈谦会意,用高大的身体挡着这一大一小。 麦穗快速拍完照后,将钱递给小姑娘,又拍拍她的头,“真乖。” “谢谢阿姨。” 小姑娘很快就消失在雨里了。 几分钟后,麦穗将照片传到网上,并报了警。沈谦再推波助澜,不到两个小时,这条消息就被推上了头条。 “每次看到这种孩子,我都不会漠视。我知道他们很可能是丢失在外面的小天使。他们的父母在满大街地寻找他们,而这些自私而残酷的人贩子却将他们当做赚钱的免费工具。阿谦,我一想到我的励歌也可能……”麦穗站在伞下,声音幽幽,“我想多积点德,这样老天爷是不是会可怜一下我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会的。”沈谦的眼神很坚定。 她看向他,“我知道,一定会的。” 只要她还活着。 傍晚,雨总算是停了。回到沙坪坝,两人简单地在外面吃了晚饭。 晚上,他抱着她,突然说:“我想吃你做的番茄排骨。” “清明节回去,我就给你做。” 两人沉默地相拥。过了半响,她突然问:“邓奶奶这几年的身体还好吗?” 沈谦答:“硬朗着呢。” “咱们家门口那棵枣树还在吗?” “在。每年都结果,邓奶奶摘了会寄些过来。” “村里有什么变化吗?” “有。村长换了,修了座新桥,公路也修了。” 麦穗惆怅地问:“以前那座桥没人走了?” “快塌了。” 她低低地“哦”,又问:“那口状元井呢?” 沈谦:“明天回去看。” 麦穗叹了口气。 “阿谦,你还记得我生理期第一次来的那天吗?” 沈谦挑了挑眉,“当然。” 那时,麦穗刚满十四岁。傍晚,沈怀天去了邻村和一帮朋友喝酒聊天,留下她一人在家。 夏天的傍晚闷热而吵闹,田里蛙声一片,明月将整个山头照得亮堂堂的。 九点左右,沈谦推开家门,带着给她买的两条裙子踏进了门槛。 屋里黑漆漆的,麦穗的房间更是黑得渗人。他蹙眉,“有人在家吗?” 她一般都会乖巧在家等他的。 这一刻,沈谦突然慌了。他放下袋子,打开麦穗房间的门,摸黑进去。 “你在吗?” 他隐约看见床上有个人在发抖。 过了几秒,沈谦走到一边,拉了灯,屋里很快就亮起来。 “你怎么了?” 麦穗可怜兮兮地用被子蒙着头,“沈谦,我流血了……” “流血?”他走到床前,问,“哪里流血了?” 小丫头身边没个女性照顾,很多事情都不懂。她踌躇半天,不太好意思地说:“尿尿的地方……” 她不敢看他,一直蒙着头。 沈谦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家没有女人用的这东西,他只得拿了点卫生纸过来。 将麦穗从床上扯起来后,他给她普及了生理知识。 “你这是来月经了。”十七岁的少年还没成熟,说这话的时候一阵脸红心跳,“来月经不是得病,就是说你可以怀小孩了。” 麦穗低着头,“哦……” 他将纸递给她,“把这个垫在内裤上,明天我带你去镇上买卫生巾。” 她绞着手指,“你这都懂……” 沈谦咽了咽口水,“生理课上讲过。”说完,他看了眼她胸前隆起的小馒头,轻咳一声,“顺便去买内衣。” 麦穗脸也红了。 他心想,麦穗从今天开始也是个小女人了。 她从小到大,所有的第一次都是他在见证。 第12章 隔天早晨,麦穗六点左右便醒了。这时天还没大亮,阴云密布,整座城市像被套在麻袋里一样暗。 她掀开被子,看了眼旁边还在睡觉的男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服,她从包里拿了点钱,走出房间。 街上的行人很少,满眼望去,只能看见稀稀拉拉的几辆车。 麦穗只身来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包女士香烟装进口袋里。 站在门口,她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带了点阴郁的灰色,没多久又开始下小雨。 她将手□□衣兜里,匆匆离开便利店。 走在路上,头发沾了雨丝,脖子里也凉凉的。前面有家装了雨棚的自行车店,麦穗心里烦躁,走到那里便停下,靠着墙兀自点燃一支烟。 下午的飞机,她就要回到那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她其实怕得要命。麦穗想。 周围空荡荡的,完全不像城市。或许只是一瞬,她感觉不到外人的存在。 在她倚靠的墙壁上,有一则寻找孩童的寻人启事。 那支烟快燃完的时候,余向东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愣了几秒,烟灰落在手背上,被轻灼出红色的痕迹。 “你……” 余向东抢过她手上的烟蒂扔在一旁,大掌扯了她的手腕,沉默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拉。 麦穗急了,“放开我……” “跟我回云南去。”余向东粗声说。 他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挣脱不了。情急之下,麦穗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余向东见她拿出手机,眼疾手快地抢了过来。正好有电话打进来,他脸色难看得要命,对准一旁的垃圾桶,将手机扔了进去。 麦穗急红了眼,对他又踢又打,“你这是犯法的!” “你是我老婆,我犯什么法?”说完这句话,他拉着她往前走。 她知道和这人说不通,只得求助偶尔路过的行人。奈何这个时候的人都不想惹祸上身,纷纷无视她的求救。 麦穗不知道余向东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边被他拖着走边试着和他谈判,“我们不是合法夫妻,没有结婚证。你救过我,我很感激,但我不想当你老婆……你那一万块钱,我十倍还给你……” 余向东却突然停下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麦穗挣扎得手都红了,可他仍然拽着她的手腕,如铁般箍筋。她被他突然的话给吓了一跳。想起之前在云南的那段日子,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她只能往远处那栋豪华酒店看去,希望此刻的沈谦长了千里眼。然而,周围除了无尽的晨风和细雨,只剩行人漠视的眼神。 余向东高壮的身体一直在前面挡着,没多久她就被他拽到了一个破旧的旅店。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从这个旅店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她暂住的宾馆。 余向东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和在云南那会儿的形象有很大的不同。可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无足轻重。 看来这次他是有备而来。暂且不想知道他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她只想赶紧离开。 麦穗咬咬牙,“你就是把我捉回去一百次,我也能跑一百次。” 余向东不说话,眼神却愈发犀利。几秒后,他走到她面前,扬起手,牙槽磨了磨。 那一巴掌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 “你还不懂吗?我和你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麦穗毫无畏惧地直视他。 余向东抿抿唇,只是说:“你是我老婆,我花了一万块买来的。” 她怒极反笑,“买来的?你当我是商品吗?” “你跟我回去。”他不理会她的嘲讽,重复这句话。 “那你让我死吧。”她平静下来,语气仍冷。 余向东:“你死了,我也不回云南了。” 说完,他开始收拾行李。旅馆很破旧,他也只是带了几件衣服。飞出线头的深紫色包很快就塞满了东西。 麦穗注意到里面有两件女人穿的衣服。她也只瞥了一眼,可余向东很快就注意到,把那两件衣服掏出来,“买在路上穿的。” 她不言语。 “你带身份证没?有身份证我们就坐火车,没有就坐汽车。”他说。 “余向东。”她叫了他的名字,“回云南去吧,我本来就是有归属的人。我还要找我的孩子。”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说:“你想要孩子,我们可以生。你别去找那个男人了。” “你还不明白吗?”麦穗在屋里焦急地走,“他才是我的男人。” 气氛瞬间凝固。 他的脸僵着,“那他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出来找孩子?他配不上你。” “……” 这人固执得跟啃不动的牛骨头一样。麦穗大步走到门口,可手还没来得及搭上门把,就被人狠狠拉住。 余向东身上的廉价香皂味儿像是一颗□□,让她瞬间被气得面红耳赤。麦穗手一扬,一巴掌给他扇过去。她的指甲刮得他脸上起了一道血痕,幸亏他皮肤黑,看不出破相了。 余向东被打蒙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愤怒。 麦穗趁机打开门,拔腿就跑出去。 他回过神来,跟着追上去。 —— 一辆黄色出租车在北站停下,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坐在后面的一男一女,说:“到了。” 余向东一只手捏着麦穗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早就准备好的钱递给司机。 他的一边脸还肿着,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凶。 下了车后,余向东将包提在手上,近乎粗鲁地将车上的女人给拉下来。 “这么多人,前面还有巡逻的特*警,你以为你真带得走我?”麦穗口气不善。 余向东停下脚步,驻足在来往的人群里,“你跟我回去,我会努力挣钱,不会让你吃苦。” 多少年前,沈谦也说过类似的话。 麦穗头疼得快要炸开。她实在是不想把余向东牵连进来。这男人心地不坏,而且老实、一根筋,不该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城里来。 她放轻了语气:“你听我说,我包里有张卡,上面还有五十万,密码是682244。你拿回去,娶一个好女人,回云南好好过日子……” “我不要钱。”他突然厉声打断她,“你跟我一起回去!” 路过的人往这边看过来,像是在看两口子吵架。 麦穗也火了,顾不得这里是公共场合,冲他吼:“余向东你图我什么呀?我有男人有孩子,钱你不要,你怎么倔得跟牛一样?我还是那句话,你把我弄到云南一百次,我都能跑一百次!” “老子打断你的腿!”他骤然上前,捏住她的手臂。 彼时,雨已经停了。 他的嘴蠕动了两下,又说:“你找孩子,找这么久都找不到。你难道不知道他可能死了?到底是谁倔?” “你他妈再说一句!”麦穗红了眼,猛地朝他冲上去,又踢又打,“谁死他都不可能死!余向东你去死吧……” 她跟吃了火药一样,拽过他手上的包狠狠往地上扔,又将里面的东西翻出来,踢得到处都是。 路上吃的饼干、一瓶矿泉水、女性内衣、两三件镶了蕾丝边的衣服和男人的短袖、裤子杂七杂八地躺在地上,沾了污水。 余向东一直站在旁边,任由她发泄,也不说话。 等一切结束后,他拍拍裤子上的泥,说:“跟我进去买火车票。” 麦穗“哇”的一声哭出来,声嘶力竭。过了几秒,她突然给他跪下,平日里素白的脸沾满泪痕:“回去吧,我求你了。我是个母亲,还要找孩子……” 余向东弯腰去扶她,“起来。” 他觉得她很可能疯了。不过疯了也好,谁都不要她,他就把她带回云南。 人来人往,麦穗丢尽尊严,跪在一个用钱“买”了她的男人面前。 她重复着一句话:“我求你,回云南去。” 余向东眼神沉沉,“你要我怎么回去?我看你是疯了。疯了也好,我养你。” 她表情麻木,手指一松,忽然惨笑了两声。 一个濒临崩溃的疯子和一个倔得跟牛一样的傻子。 余向东没有被她下跪的行为给打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带她回云南。 远处的保安很快就赶过来。这厢,余向东见人朝这边过来了,继续去拉麦穗。奈何她就像钉子般钉在地上,怎么都拉不起来。 衣服等东西散落一地,不少人已经围观过来。他低喝,“你这婆娘,给我起来!” 他心里涩得慌,正要强制性地将她抱起来,人群中很快出现一个满身怒气的男人。 沈谦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猛地冲上去和余向东扭打起来。 论身高,沈谦要高些,论体格,余向东要壮些。可沈谦根本不是省油的灯,两三下就把余向东反手剪住。 “你让我女人给你下跪?啊?”沈谦一拳挥过去,余向东连连后退几步。那保安又找了两三个人过来劝架,可看着架势,一个个都不敢靠近。 两个野兽般的男人,要致对方于死地。 余向东那张挂了彩的黑脸愤怒无比,“她是我老婆!” 沈谦也没好到哪里去,眼里结了一层冰,“你他妈算哪根葱?” 余向东那张木讷的脸狰狞起来。“你不配!你不配当他男人!她丢了孩子还差点丢了人,你在哪里?是我救了她……” 沈谦一愣。 对面的男人趁着这个空隙,朝他扑过去,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左脸钝痛起来,脑子也混沌不堪。沈谦任由余向东按着自己打。他仿若感觉不到痛,仰躺在地上,侧过头去看仍然跪在地上的女人。 她也朝他的方向看过来。沈谦看见她笑了一下。 卑微、压抑、迷惘…… 瞧瞧,他为了所谓的金钱,都干了些什么? 余向东拳头都打痛了,直到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将他和沈谦扯开。 —— “你为什么要这么倔?” 那年,麦穗养的小猫被耗子药给毒死了。她整整两天躲在房间里,任凭沈怀天怎么劝,都不肯出来。 沈谦不耐烦地端着午饭站在外面,敲着木门:“出来吃饭。” “不吃。” “再不出来我就把门拆了,你信不信?”少年眉头紧蹙,耐心逐渐被消耗掉。 “随便你。” 他转头把手上的饭菜放回桌上,换了软政策,“我再去给你捉只猫回来。” “不要。” “……倔丫头,爱吃不吃。”他扔下这句话后,再也不管她。 记忆隧道里的风吹得身上的伤口泛疼,轻轻一扯,就鲜血淋漓。沈谦躺在病床上,耳边响起锦竹担忧的声音,“谦哥……” 他歪过头,轻声问:“麦穗呢?” 锦竹指了指不远处凳子上坐着的女人。“她从到医院就没开口说过话,状态不太好。” “谢谢。”他艰难地坐起身,掀开被子,步伐踉跄地走到麦穗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麦穗突然抬眸,伸手去抚他的侧脸。他闭上眼睛,“我还活着。” “我知道。” 锦竹忽然捂着嘴巴,怕忽来的啜泣声打扰到两人。她很快就离开房间。 “倔丫头,你怎么那么倔?”他半跪在麦穗的身侧,笑骂。 “阿谦,如果可以回到四年前,我肯定不会跟着孙家人离开。”她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开口,“我会好好待在你身边,为你生儿育女。我们不能结婚也无所谓,就这样挺好。可现在,什么都变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现在是一位母亲。” 第13章 1993年的春天,一个快到三岁的女娃来到沈家。那是一个下着绵绵春雨的傍晚,沈怀天一手抱着孩子,撑了破旧的黑伞走在青石板路上。 六岁的沈谦苍白着脸睡在床上,门“嘎吱”一声被打开时,堂屋昏暗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的眼皮上。他听到响声,干涩的嘴唇蠕动了两下。 沈怀天走到床边:“阿谦啊,你起来看看,这是谁?”说着,他将小小的穿着鹅黄色外套、枣红色灯笼裤的孩子放在他的旁边。 孩子睡得很熟,乖巧可爱,拳头紧握着,睫毛很长。沈谦歪过头,勉强睁开眼。一个陌生的女娃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她是从哪里来的?”几天没力气开口的沈谦极为小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沈怀天一惊,眼睛通红,又怕吵醒小姑娘,只好用气声告诉他:“这是你的救星……谦啊,赶紧好起来。” 沈谦半眯着眼睛,伸出手去捏女孩儿的脸,问:“我们……要养她吗?” “是啊,以后她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她是要当我妹妹吗?” 沈怀天摸摸他的头,郑重地告诉他:“她长大要当你老婆的。” 沈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他的病开始好转。那天,女娃坐在堂屋里逗猫,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 沈怀天在一旁刨花,声音规律而有节奏。春日的暖阳溜进这间农家小屋,定在女娃身上。 “麦穗儿,你去看看阿谦喝药没?”沈怀天头也不抬地说。 闻言,麦穗站起身,摇晃着脑袋往沈谦的房间里走。艰难地踏过门槛后,她来到沈谦的床边。 “沈谦,你喝药没?” 沈谦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不理她。 她往四周看了看,然后脱了鞋子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里。“哥哥,你要赶快好起来呀。”小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 沈谦“哼”了一声,将脸埋进枕头里。 小女娃“咯咯”地笑,凑近他,嘟起嘴在他的侧脸亲了一口。“哥哥长得好好看……” 沈谦的脸彻底黑了,伸出手去□□麦穗的头发。 “以后不许叫我哥哥。”他恶狠狠地警告她。 麦穗露出白白的牙齿:“那叫什么?” “跟着阿爹叫。” 她很努力地回忆着,然后长大嘴巴,“哦”了一声,“阿谦!” 两年后,沈谦八岁。家里经济窘迫,没有多余的床,他每晚都只能和麦穗挤在一张床上,无论冬夏。整个家没有女人,沈怀天又是个粗人,沈谦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包括照顾她吃饭、陪她上厕所以及……洗澡。 麦穗坐在木盆里,周围的水撒得到处都是。他红着脸替她洗头发,还要忍受她无知的问题。 “阿谦,为什么你有小弟弟,我没有呢?” 他被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回答:“你是女生。” “那为什么女生就没有呢?” “我怎么知道?” 待麦穗长到八岁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和她同床。那时,沈怀天靠给别人做家具,赚了点小钱。沈家的经济稍微好转。 沈谦上学的日子,是麦穗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每天下午,她都会在放学时间,坐在村头那棵大枣树下等待一个背着布包的少年。风风雨雨,总共八年。 后来沈谦上完初中以后,便进入社会了。她也长成大姑娘,开始对他产生了朦胧的情愫。 他的那张脸蛋,无疑是吸引人的。麦穗在家里看到过沈谦母亲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的美人笑得很温柔。沈谦随了他的母亲,也是个好看的人。 她想起两人一起在屋门口栽种的那棵枣树。她八岁,他十一岁。 后来那棵枣树越长越大,每年都硕果累累。只是,那个家却只剩下空气。 关于她的动心,那是一个咬一口都嫌青涩的枣子。 沈谦长大的村庄,追溯到明代,出了个状元。村东头还专门为这状元修了一口井,名为“状元井”,井的水是神水,附近要考科举的学生在进京之前,都要去那里拜拜,或者喝上一口水。后来那状元却因为在朝廷贪污,落了个举步维艰的下场,于是这口井就变成了村里人唾弃的耻辱。没有人再去拜,甚至一段时间荒废下来。 民国末期,村东头那个姓沈的木匠去把这口井重新整了整,后人逐渐淡忘前人的事,也就没那么多忌讳,于是这口井又开始利用起来。 这天,沈谦要中考了,麦穗拉着他去这口井边,让他喝里面的生水。 “阿谦,我听阿爹说了,这可是以前的人专门为状元修的。”她穿着一身简朴的碎花小裙子,笑得很甜,“你要是喝了,我觉得能考上镇上的高中。” 沈谦一脸不耐烦:“喝生水,你想害死我?” “谁让你最近的模拟考都不及格,阿爹说,你要是考不上高中的话,就不让读书了。”麦穗神情变得很认真。 少年清秀的面庞在阳光的照射下很是耀眼,他的神色突然痞起来:“考不上高中又怎样,读书又不是唯一的出路,我靠自己的双手,照样能挣钱娶你。媳妇儿,你是不是担心我以后是个穷光蛋,你没面子呐?” 那时候的麦穗才十二岁,感情也懵懵懂懂的,听了他的话,又羞又急,“你不信算了。还有,别叫我媳妇儿,下流胚!” 说完,她转身就朝家那边跑去了。 麦穗从来没读过书,从小长到大,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帮助沈怀天做家务,或者去田边放放鸭子。奈何那沈谦又是个不好学习的,每次从学校回来,书都到处扔。她见了,就去把他的书拿来偷偷看。 一开始,沈怀天还很生气,说是女孩子读什么书,有个三从四德就行了。后来还是沈谦偷偷把书塞到她被窝里。 每当她问起他为什么愿意把课本给她,沈谦的回答都是:“反正我也不感兴趣,有个人看,这书的钱总是没白花的。” 一晃九年,麦穗也开始长成大姑娘了。常年在山水之前酝酿出来的灵气,让她纯真而可爱,总是温柔如水,做事也小心翼翼,为人处事都不娇气,总是为家里着想。村里的人都说沈谦以后找到了个好媳妇儿,贤惠又漂亮。 那个时候,麦穗还是个山里姑娘,从小都在山泉的滋润下长大,别人但凡说一句这样的话,她都不好意思到脸红,最后干脆不再理沈谦。 只是心动,却太青涩。 那年夏天,沈谦去县城的中学参加考试。沈怀天给了他一百块钱,说是让他敞开肚皮吃。出发前那个晚上,沈谦偷偷把自己的童养媳叫到后院去,说是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他可以帮她带。 “可是我没钱。”麦穗这样答。 沈谦勾起唇角:“你没有,我有啊。” “城里的东西挺贵,你还是省着花吧,我不要。” 听到这话,沈谦神色很不高兴,“随你,不要我也不想买。” 第二天沈谦走的时候,她特意给他煮了几个鸡蛋放在他书包里。中午的时候沈谦的几个同学看见了,嘲笑他土,他们都带的是牛奶和面包,镇上的几个同学家里是比较阔的。沈谦二话不说,当着他们的面就把这几个鸡蛋吃了下去,吃完后,嘲讽的语气十分明显:“这是我未来媳妇儿给我煮的,刚才的话,我权当你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中考完以后,沈谦回来了,一身轻松。麦穗着急地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回答:“发挥还算正常吧。”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下午吃完饭,他走进她房间里,手上还拿着一个袋子。 “这是什么?” 沈谦扔给她:“给你买的。” 她有点惊讶,不过也很高兴,打开来看,竟然是一条百褶裙。 “这个多少钱?”她把裙子拿出来,放在手里,“阿爹知道吗?他一天赚钱很辛苦的。” “不贵,在地摊上买的,就十几二十来块吧。” 麦穗抬头,看见他隐在黑暗中的眼眸。两人对视了几秒,她很快便别过头。 “谢谢。” 少年的耳根微红。夏夜的风吹来,他抬起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照顾媳妇儿,应该的。” 她眼睛一瞪,拿着裙子转身就往屋里跑了。 麦穗始终不肯承认这个称呼。她变得越来越敏感。 十九岁那年,她和沈谦尝试接吻。可每次到紧要关头,他都仓皇逃离。再后来,她在一次赶集的时候,偶然在街上看见他和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漂亮裙子的女人走在一起。 麦穗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心不在焉地走回家,听到沈怀天坐在院子里咳嗽。 “穗儿啊,让你买的排骨呢?”沈怀天放下旱烟,问她。 麦穗这才想起自己两手空空。她抹了把脸,转身飞快跑回集市。夏天的热风吹得她浑身发燥,在公路上奔跑的时候,她想起沈谦那张俊脸。 那晚,沈谦十一点才回家。 推开门,沈怀天坐在堂屋里削木头,见他回来了,头也不抬地说:“今天麦穗这丫头有点不太正常,晚饭都没吃,出去放鸭子的时候还差点被狗咬了。” 沈谦拿过放在案板上的西瓜咬了一口,“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你去问问。” 见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沈怀天问:“又是给你媳妇儿买的?” 沈谦点头:“嗯。” “对她好点,别跟外面的女人眉来眼去的。我可听人说了,你最近和镇上那个卖水果家的女儿走得挺近。”沈怀天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他,“别忘了你媳妇儿。” “……嗯。” 他放下西瓜,转身朝麦穗的房间走去。 进了屋,一片漆黑。 “谁?”听到有人进来,她警惕地从床上坐起来。 “是我。” 麦穗翻了个身,没理他。 沈谦在她身边坐下,“你的内衣都穿旧了,我给你买了新的,起来试试合身不。” 她啐了一口,“谁要你买内衣啊?不害臊。” 沈谦将她拉起来,屋里黑漆漆的,他的表情看得不分明。“你耍什么脾气呢?” “不想看见你。” 他无奈,只好脱了鞋在她旁边睡下。少女身上的幽香钻进五脏六腑,沈谦开始心猿意马。 麦穗鼓起勇气,问:“今天……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沈谦侧过头,低笑了一声,没回答。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说,“我有时候真不甘心,为什么我长大一定要娶你呢?外面还有那么多女人,比你好的多的是,为什么非得是你?” 听到这里,麦穗心凉了一截。 “没人逼你,我也不想嫁给你。” 黑暗中,沈谦凑近她。异性灼热的气息熏得她心脏乱跳。 “我后来想通了,就算别人逼,我要是不想,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你什么意思?” 沈谦握住她的手,挠着她的掌心,说:“媳妇儿,自信点。” 麦穗听到这句话,心里总算是没那么堵了。她试着靠近他。两人小时候一直同床,可自从大了以后,她便和他生疏了。 “唔……”他闷哼一声,大掌小心翼翼地袭上她的胸部,“你没穿内衣?” “刚洗完澡……” 体内的火气蹭蹭上蹿,沈谦赶紧下床将他给她买的内衣拿过来,“正好,试试。” 穿上后,她不自然地说,“有点小呀。” 他愣了,半天回过神来,往她那儿看去,“长大了……” 麦穗害羞地躲进被子里。他扯开被子,“热不热?” “你回房去。”她面红耳赤。 沈谦悠然地脱了上衣和牛仔裤,只穿了一条裤衩。“今晚在你这儿睡,凉快。” “阿爹还在外面呢。” “他指不定还以为咱们早就干过那事儿了,你怕什么?”他嗤之以鼻。 “流氓……” …… 回忆就像开了闸,哪怕风风雨雨这么年,沈谦仍然铭记于心。 他怕哪天忘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14章 麦穗鼻尖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她靠在沈谦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上,轻声说,“余向东从那群人贩子手上救了我。我本来可能会被卖到更穷更远的地方,最坏的打算我已经做好了,当时他来了,花了一万多把我救下。” 沈谦双眼通红:“他们……对你……” “没有。”她很平静,“我运气好,同行的几个女同胞有被侮辱的,我没有……后来,余向东也很尊重我。我找到机会,逃出了那里。” 余向东,余向东……那个时候,他不在。 沈谦抱着她,像抱了一片羽毛,毫无份量。他想起在从长沙到重庆的火车上隔着车厢看她的样子。 一身黑,皮肤惨白。 那样子好像再没有任何可失去的。 沈谦说了谎。他在长沙出差,偶然在火车站遇见她后,便跟着她来到重庆。一切都是临时起意。 这四年,他怕得到她的消息。 他忽然说:“我是个懦夫。” 麦穗眉间淡淡愁云,“别这么说。” 见沈谦没什么反应,她继续说,“今天我给余向东下跪,是该的。他救了我,是我的恩人。” 沈谦回想起那个高高壮壮的男人之前在火车站说的话。 之前生活水平低下的时候,他一心想着挣钱搞关系,好让麦穗上户,两人顺利结婚。现在,他做到了,却再也补不上这四年间形成的一条大缝。 他不配当她的男人。 沈谦浑身的伤口忽然都疼起来。 第二天,麦穗跟着锦竹到了解放碑。她一天多没合眼,整张脸白得吓人。 锦竹放好她的行李,给她做了点吃的。 “我曾经也有过孩子,就是没生下来,让男方的妈拉去医院打了。”吃完饭,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聊天。 锦竹说起自己的往事,“我是贵州的,十八岁跟着我继父一起去上海。后来他出车祸死了,我在附近的酒吧陪酒。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大学生看上了我,他瞒着他妈和我一起在外面租了房子。他妈知道我是陪酒的,死活不答应。再后来我俩就分手了。那个时候孩子还没出来,我都能感觉到做母亲的喜悦。所以我很能理解你,真的。” “那你以后打算去哪里?一直呆在重庆?”麦穗问。 “等我攒够了钱,就回贵州老家修一栋房子,领养一个孩子。别的不说,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嫁人了。好人家都是看不上我的。” 麦穗听她这么轻描淡写地揭开伤疤,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她想到之前薛路告诉过自己的事情。 锦竹和田清华,也是有缘无分。 “我本名叫王梦琴,‘锦竹’是那个时候取的。”她叹了口气,“你以后叫我小琴吧。” 麦穗点点头:“别人知道你的真名吗?” 锦竹瞥向她,笑了下,“就你知道。” 两人又聊了些事情。后来锦竹问起她不让自己跟着上路的原因,麦穗沉吟半天,说:“这条路很不容易,我好几次差点死在外面,得亏我命大。” 锦竹说:“你现在有沈谦帮衬着,不用那么辛苦了。” 岂料麦穗开始沉默。她也没多说,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再过了一天,薛路火急火燎赶到医院。 他问起整件事的经过,田二草草给他描述了一番,说是有个从云南来的男人差点把麦穗给捉走了。现在那个男人在局子里蹲着,也不知道放了没有。 “她人没出啥子事,就是沈哥遭那个云南崽儿打惨了。我估计打人的,要蹲个十来天。” 薛路没再多问,等医生从里面出来后,他提着果篮走进病房。 锦竹也在里面,他进来的时候,她正一旁摆弄着手机。 不远处的麦穗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短暂地接触了几秒。他注意到她的眼镜是肿的。轻叹一声,薛路将果篮放到一旁。 “麻烦你了。”沈谦淡淡开口。 薛路声音很平常,“没事。” 一时间,病房内没有人说话,气氛很诡异。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应该算是好消息。”薛路忽然说。 坐在对面的麦穗抬起头来。 他也没卖关子:“是这样的,我核对了孩子失踪那天的消息,然后最近论坛上有人透露,在三年前的同一天,还有两个孩子也被拐卖,而且失踪地点很近。那两个孩子前不久已经被找到了。我就在想,这应该是一个团伙。或许这其中有关联。” 沈谦紧抿着唇:“哪个地方?” “云南昭通。” 薛路说完后,转向麦穗:“我记得你去过昭通。” “嗯。” 事实上,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哪怕孩子和你只有一墙之隔,缘分没到,也难以见上一面。 锦竹问:“……那个余向东也是昭通的?” 麦穗摇头:“他是邻县的。”说着,她站起身,往窗户的方向走了两步,停下几秒,最后走到窗户前站定。 窗外阳光灿烂,天空蔚蓝。 “我得尽快去趟昭通。”她低低开口。除了沈谦,屋内的另外两人都很平静,仿佛这件事再平常不过。 沈谦烦躁地扯了扯领口:“这个消息不一定是准确的,等我确认了再说。” “我等不了,阿谦,我等不了……”她转过身来,看向薛路,“那两个孩子的家长,能联系到吗?” 薛路肯定地回答:“能。” 她动了动嘴角,喉咙发干。“我得去那里……” 这时,沈谦说:“锦竹,你和薛先生先回避一下。” 锦竹点点头,走到薛路身边。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待他们走后,屋内一片寂静。 麦穗站在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背着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吊针还有一点没打完,沈谦直接把胶带扯了,拔下针头,掀开被子下床。 “非要去那里吗?”他走到她身边,问。 麦穗注意到他正冒血珠的手背,心思乱起来,“你的手……” “回答我的问题。” 他被余向东揍得不轻,眼角、嘴角还挂着伤,狼狈不堪。她深吸口气,点头:“要。” 沈谦握紧拳头,隐忍着,静默很久。 “如果……我是说如果,阿谦,如果我出事了……这几年,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好女人过?”她问。 如果,说白了还是有那个想法。麦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她只是想起这几年受的罪,感谢命大。可,好运总有用光的那天。 他眯起眼睛看向她,带着探究和不甘。 好久之后,“我没有想过找别的女人,哪怕一刻都没有。这么多年,我守着你,连看别人的心思都没了。我以为你过得很正常,好几次我都想打探你的消息,可我怕……那个男人的话我想了很久,如果你出事了,我大概也活不了。”沈谦缓声说。 麦穗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腰。她身上有股舒服的香皂味儿,这是当母亲后才有的味道。 沈谦没有因为她的主动而高兴起来:“我把寻人启事放出去,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刚才那个薛路进来,说个似是而非的消息你就信了?” 她不敢看他,“我……以前也是这样。只要有一点消息,哪怕再远也会去。” 他动了动喉结,带伤的唇角动了动。“这件事交给我。” “阿谦。” “嗯。” 麦穗得到他的回应,踮起脚在他的侧脸轻轻吻了一下。这让沈谦想起很多年前,她曾经也这样吻过他。 “我之前问过你,能不能回到从前。现在我想通了,不能。”她紧贴着他的身体,感受到他紧实的肌肉。 “阿谦,我要去云南。等找到孩子,我们就结婚。” 沈谦抹去手背上的血,“万一……” “没有万一,一定会找到。” “我和你一起去。” 她微讶,“你的公司……” “我会休假半年。之前攒了很多假期。” 麦穗松开他,很严肃地问:“你是认真的?” 他顺着她红肿的眼睛一路看下去,盯着她的鼻梁看了会儿,点点头。 只是沈谦没想到,一个不速之客很快就会插入其中。 江北机场。 章云娇下了飞机后,同行的助理告知她沈谦在医院的事情。 “怎么不早说?”她皱眉,拿出手机立刻给沈谦打了过去。 没人接。 她转向助理,问:“在哪个医院?” “西南医院。” “怎么回事?” 助理答:“据说是在街上斗殴,被人打了。” 闻言,章云娇连酒店都还没下榻,就匆匆赶往那边。坐在出租车上,她精致妆容下掩盖不住的疲惫愈发明显。 终究是快到中年,累不得了。 —— 下午三点左右,一碗还泛着热气的番茄排骨汤被放到了沈谦面前。他撑起身,问锦竹:“她呢?” “在我住的地方歇息,有田二和薛路陪着。”锦竹乘了一碗汤递给他,“这是她专门让我带过来的,让你趁热喝。” 他接过碗,“麻烦你了。” “没事。” 锦竹坐到一边去削水果,空隙间轻声开口:“谦哥,你打算怎么办?” 微酸的汤流进胃里,唇齿间全是熟悉的味道,这让沈谦紧绷的脸部稍微松下来。“找到孩子再说。” 锦竹:“这几年她肯定受了不少苦。孩子对母亲来说意义重大。有了孩子,再铁的女人都会变软。” 沈谦没说话,将空碗放到一边,盯着对面空无一物墙看。 过了片刻,他顺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外套,从里面掏出手机,找出定位。 锦竹无意间瞥了一眼,提醒他,“有未接来电。” 这个未接来电就是章云娇的。 沈谦没在意,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当他看到麦穗的位置还在解放碑时,松了一口气。 他转向锦竹:“你待会儿回去的时候,给她做点补汤。” 锦竹爽快地应了,半个小时后,她提着保温盅离开病房,打出租车回解放碑了。 —— 沈谦初初干事业那段日子里,章云娇帮了他不少。她脾气硬,手段好,看上谁也不评估风险,使劲儿往里砸钱。 后来沈谦有了出头之日。有次某个合作商旁敲侧击地问起章云娇和他的关系,他敷衍而过。 “你别当真。那女人总有落水的一天,她在外面养的小情人也不少。”那人像嘱咐后辈一样,“人老珠黄,手腕再硬也是女人。你掂量掂量,把她的江山搞到手,委屈个四五年也值得。” 沈谦只是说:“张董,我待章姐如长辈,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哎……凭你的资质,过个几年要大发也很容易,可有个免费垫脚石……” 沈谦一开始也很尊重章云娇,直到他二十七岁那年,她邀他参加一个晚宴。 那晚,他喝了点酒,坐在章云娇的车上。透过外面投射进来的路灯,他瞥见了她眼角的皱纹。 章云娇买了一枚和田玉,让他鉴赏。 “谦子,我也快老了。”她疲惫地闭上眼,妆容虽精致,却仍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章姐在同龄人中,算年轻的。” 她也不置可否,只是哼笑了一声,随后从他手里拿过和田玉。那枚玉温润富泽,摸上去冰冰凉凉。而那一瞬,她仿若无意地将手指擦过他的手背,连带着和田玉,又凉又刺。 沈谦沉了眸。 “现在外面有不少人觊觎着我这块肥肉。”章云娇半阖上眼皮,“我也累不了几年,想过自己的生活。你看,你要不要接手我的事业?” “……”沈谦沉默。 章云娇将手覆上他的手背,大拇指在上面蹭了两下,继续说,“你是个好苗子,我很器重你。可惜……” 可惜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大抵也是在感慨岁月无常之类的了。 第15章 章云娇很快就坐车来到西南医院。进医院之前,她吩咐助理,“就在附近找个酒店,今晚的饭局取消。” 与此同时,沈谦收到了一条周茴发来的短信。她告知他章云娇在不久前到了重庆。 他回拨给她,劈头就问:“怎么回事?” 那边的周茴:“据说是临时出差。你那里……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沈谦看着窗外,“她最近对你施压没?” “除了拦下我两三个单子,其他还好。” “嗯。你手边如果没重要的事情,订最近的机票来一趟重庆,具体位置我会告诉你。” “为什么?” 沈谦低沉道,“做戏要做足。” 周茴沉默几秒,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她发来短信,告知他自己已经订好三个小时后的机票。 周茴是个识时务的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沈谦很欣赏她。 只可惜,她和章云娇流着相同的血。 —— 不速之客很快就到来。 病房里只有沈谦一人,章云娇进来时,他显得很从容,表情客套。 “章姐。” 章云娇拿着包包走到病床前,沉着脸,一言不发。半响后,“和谁打架了?” 她探究的目光在他的眼角及嘴角处逡巡。 沈谦扫过她逐渐松弛的脖颈,而后轻笑着解释:“一点小小的纠纷而已。” “小小的纠纷?”她却莫名火大,将包包扔到他身上,“谦子,你是成年人了。现在这个阶段对你来说多么重要你自己清楚。重庆有什么吸引住你了?嗯?” 吸引到你连着一个月都可以对公司的情况漠然无问。 他不慌不忙:“我来重庆是为了公事。” “那个寻人启事是怎么回事?”章云娇忽然问。 “一个熟人托我放上去的。” 她嗤笑一声,“周茴也这么说。你们串通好了?” “没有。” “那个孩子很像你。” 沈谦很从容:“只是巧合。” 他的态度很淡,也不像说谎。饶是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章云娇都不得不相信他的说辞。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好喉咙后,缓慢开口,“你和周茴,什么时候好上的?” 沈谦盯着输液瓶,口气不咸不淡:“没多久。” “她哪里好?” “章姐是要替她把关吗?放心,她很好,我很喜欢她,会好好待她的。” 章云娇冷笑一声:“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沈谦,你怎么可以和她在一起?” 沈谦挑挑眉,说:“男欢女爱,感觉对了。主要是年龄适合。” 这话戳中了章云娇的痛处。她干笑了两声,讽刺道:“谦子,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鸟的翅膀再硬,一旦没了羽毛,也飞不起来。” 片刻后,她的语气恢复平常:“过会儿我去饭店端点汤过来,你好好养伤。” 沈谦不疾不徐地:“我要腾出半年的假期休息。” 章云娇表情微僵。 出门之前,她柔声说:“也好,玩累了就回来。” —— 半夜十二点左右,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麦穗从睡梦中醒来,拿过一旁的手机,发现有两个十分钟前的未接来电。这款新手机她还不太会使,划了半天后才解锁;之前的电话卡也不在了,她只好将原先那张装进去。 这张电话卡没有存沈谦的号码,可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她翻了个身,回拨。 “嘟嘟”声后,那边响起了沈谦清晰而低沉的声音。 “醒了?” “嗯,这么晚打电话……” 她的话还没问完,就被他打断,“我想你了。” “想我还半夜打电话来骚扰人?”她假斥。 夜晚的感官尤其敏锐。她能够清楚地听到从电话那边传来的规律呼吸声,带着沈谦特有的男性魅力。 她捂着另一边发烫的耳廓,糊声说:“那我明早再来看你。” “嗯……不用明早。你现在起床,开门。” “开门?你在……” 倚在门外的沈谦低笑了两声:“嗯。” “你怎么从医院……”她边说边掀开被子,跑向门口,期间还差点绊到桌腿,“医生让你出院了吗?” 麦穗握住门把,犹豫了几秒没将房间的灯打开。 门开后,隐在黑暗中的沈谦晃了晃手机,“我来了。” “你身上的伤好了?”她将他拉进来,把门锁好。 转身的时候,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抵向墙壁,接着,腰被人握着,一具如豹子般富有攻击力的身体覆了上来。 沈谦腾出手去和她十指交缠,另一只手顺着她睡衣的缝隙伸进去,挑开边缘。 “锦竹睡在隔壁……” 他根本不打算停:“你声音小点。” 大汗淋漓,濒临死亡。 一点半左右,浴室的灯亮了起来。 她坐在小凳上,握着莲蓬头,仔细替他擦拭身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的?” “搭顺风车。” “谁的?” 沈谦顾左右而言他:“你今天做的排骨汤很好喝。” 麦穗看了他坚实的背部一眼,也不回避:“你刚才进门的时候,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儿。” “……” 她一言不发地替他擦干身体,把干净内衣裤递给他,“穿好衣服再出来。” 几分钟后,沈谦掀开被子,从背后抱住她。“我搭的一个合伙人的车。她叫周茴,我和她只有利益牵扯。” 麦穗翻过身,面对他。他英挺的眉毛纠结在一起,表情严肃。 “……我还没深度盘问,你这么快就招了?” 沈谦松了口气。 “这其中的事情很复杂。你只要知道,我只认你一个女人就行了,其他的别管。” 麦穗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他:“什么时候走?” 他握住她的手,“再过几天,我这里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好,我等你。” 这次,她希望他能陪着上路。哪怕路上再多艰辛,也无法击垮她了。 —— 章云娇才来重庆两天便回上海去了。除了那次,她没有再见过沈谦。这让刚来重庆的周茴失望又松了一口气。 戏还没演成,当事人就撤退。周茴心情很复杂。 三天后,章云娇收到了沈谦从重庆寄回来的礼物。一款端庄的玉镯子,很适合她这个年龄的人戴。 这天正好是她三十八岁的生日。有心的人给她办了一个很大的生日宴,各色名流聚集在一起,谄媚地和她搭话。 衣香鬓影、俊男美女,喧闹的四周,衣服和化妆品堆起来的厚重伪装。她执着装香槟的杯子,站在一堆人中,笑而不语。 那晚过后,章云娇再也不敢熬夜,遣人找了几个营养师和美容师候在一旁。与此同时,她将养的小情人都给遣散,不再纵乐。 她要专心等着属于她的东西。 这天,重庆的天蔚蓝而澄澈。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余向东提着那个深紫色的包,随着人流进了火车站。 之前遇到的那个棒棒一眼就认出了他,“你要回云南啦?” 余向东微微点头。 “你老婆呢?” “没找到。” 棒棒啧了一声,“也好,赶紧回去重新找个老实本分的婆娘。” 余向东没说话,大步朝售票厅走去。进售票厅之前,他看了眼之前斗殴那个地方,面无表情地回头。 这个时候买票的人很少,余向东木着一张脸杵在队伍中,衣服早就皱得不成样子。 买好票,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趁着这个时候,从包里拿出一桶方便面,找到供应开水的地方,匆忙泡了,蹲在树下“呼哧呼哧”地填肚子。 上了火车后,余向东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他是被硌醒的,兜里那个木雕掉了出来,把他的大腿硌出一个印子。他揉开眼睛,拿着木雕看了会儿,准备将它扔出去,却发现根本无法开窗。 余向东想了想,终究还是把它揣回了兜里。 —— “这航班也太少了……”下了飞机,薛路抱怨。 锦竹和他并肩走着:“有得坐就行了,没让你东转西转地你就谢天谢地吧。” “说得也是。” 一旁的麦穗有点昏昏欲睡。出了机场后,她坐在出租车上,任由沈谦给她按摩太阳穴。 后面一辆车坐着薛路和锦竹。锦竹这次只和田二打了声招呼,便跟着三人来到昭通。她离开重庆之前,田二正在和家里人介绍的一个女老师吃饭。 在江北机场,她一路乱瞟,最终还是没等来他。 薛路劝慰她:“别陷太深了。” 锦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还没开始下脚,怎么就陷进去了?” 薛路无话可说。 几人来到稍微繁华点的市区,先订好酒店,之后来到外面吃东西。 再次来到这个地方,麦穗心里说不出的感慨。她向沈谦说起她在这里出事的经历,“那个时候我正好找到昭通来,和几个找孩子的父母同行。后来出了点事,我和其他三个母亲被团队分散了。那些人贩子经常作案的地方就在彝良县,我们被他们开车送到郊外……” 其过程多骇人,麦穗不想再提。她只是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世上的人还有如此黑心的。 那个时候,她曾经一度希望自己手里有把屠刀,挥向那个趴在一个柔弱母亲身上的恶棍。 第16章 〔捉虫〕 四人坐在一家装修还勉强看得过去的饭店里,面前摆了几样分量足的当地特色菜。薛路一直埋头吃,锦竹则精神恹恹,好几次都盯着手机看半天。 “你要是想给他打电话,就打个过去吧。”半响后,薛路放下筷子,说。 “不打了,就这样吧。”锦竹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吃饭。” 麦穗从饭碗里抬头,想了想,最终没有开口。 薛路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们女人,有什么事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非要藏着掖着让别人猜心思。” 锦竹面如死灰:“我还要脸呢。” “算了,当我没说。”薛路重新拿起筷子,专心埋头啃鸡腿。 吃完饭,几人回到住的地方。 夜里有些凉,沈谦洗完澡出来,发现屋里充斥着烟雾。他走到窗边,夺过麦穗手上的女士香烟,狠狠吸了一口。 “怕了?”他问。 “很怕,怕失望。” 沈谦将烟熄灭,顺手扔进垃圾桶里,“那天早上为什么要跑出去?” 他身上的热隔着空气传递到她的手臂上,激起了一个个小疙瘩。麦穗转过身,走向那张床。 “我到过二十多个城市,发了不计其数的寻人启事,也曾经有好心人提供给我线索。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这几年,我一想到励歌和我还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再苦我也忍了。”她躺下来,望着天花板,“可是我能忍受几次失望?阿谦你告诉我,这次万一还是无果,我该怎么办?” 她怕她有一天会疯。 “总会找到的。”他说。 “是啊。”她晃晃脑袋,困意袭了上来,“找到孩子后,我一定要带他去一次游乐园,带他去吃麦当劳,给他买最帅气的衣服。如果有女孩子偷偷给他送情书,我一定要板着脸教训他,告诉他不要早恋;我还要……” 沈谦走到床边,给她盖上被子。 “你还要告诉他,他爸爸是个混蛋。” 麦穗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屋里的灯被人关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定在窗前。寂静而清朗的天空,掠过一架飞机。 万籁寂静,前途未卜。 —— 这次的目的地是在彝良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庄。 薛路找到昭通这边的朋友,说明来意后,叫上几个人一起。其中有一个叫徐磊的男人,曾经是这一带的货车司机,对这周边的地形很熟。 出发这天,一众人等在当地租了两辆面包车,往那个村开去。 彝良东北边雨多,天气也不像重庆那么火辣,空气凉丝丝的。麦穗裹着外套,半依偎在沈谦怀里。 车子下了国道后,走上一段,就到了土路。四周都是险峻的山峰,由于下了雨,司机开车很小心。 薛路往外面看了眼,蹙眉道:“这鬼天气,还有这路,都不让人省心。” 司机专注开车之余还不忘搭话:“今天还算好的。这条路死过不知道多少人,没经验的司机开着开着就冲出去了。” 听了这话,薛路拍拍胸口,“司机大哥,咱的命就交到你手上了啊。” “放心吧,这条路我走了十几年了,还没出过事。”司机胸有成竹。 途径一个小镇时,前面的路由于发生滑坡让碎石泥土给堵住了,这时交警还没到。两辆面包车只好在镇上暂时停下。 沈谦找了一家好的饭馆,要请同行的人吃饭。 下了馆子后,那个叫徐磊的男人听说他们这趟的目的,喝了口酒,说:“我最恨跟孩子过不去的人了,禽兽嘛这是。” 徐磊长得高高壮壮,鼻梁挺直,五官端正,古铜色皮肤,还算中上,是个耐看的。期间,他偷看锦竹不下十次。 锦竹心里明明白白,却故意撩他,“徐先生是哪里人?” “老家在盐津。这位……美女,又是哪里人啊?” 锦竹眨眨眼,“我老家贵州。” “那离得还不算远。” “呵呵,是嘛。” 薛路看了两人的互动,想起昨天她还为自家表哥失魂落魄,今天就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遂冷笑了两声。 锦竹也不在乎,依旧和徐磊谈笑喝酒。 当地的温度比较低,两三杯梅子酒下肚,倒暖和了不少。开车的两位司机架不住旁人劝,也小喝了几杯酒。正好去探路的人回来说这地方一时半会儿畅通不了,估计半夜都不行,众人便决定在这地方住下。 晚饭过后,店主又端来些当地的特色美食。 “尝尝这个桐子叶粑粑,还有这个炸洋芋……”徐磊殷勤给锦竹夹东西吃。锦竹婉拒,“减肥呢。” 徐磊是个很实诚的人,皱着眉头说:“减什么肥?你都这么瘦了。” 锦竹看了他一眼,“噗嗤”失笑:“嘴滑。” 这边的两人打得火热,那边的一对却沉默相对。 沈谦喝了几杯山药泡的酒,脸色微醺,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眼看着天色渐黑,他便起身去柜台结了账。 老板是个黑皮肤的本地人,今晚沈谦引来这么大帮客人,把他乐得直笑。 结账的时候,他递给沈谦一小瓶自家酿的糯米酒,“先生,这好喝,我们一般都不外卖的,你拿去尝尝。” 沈谦道了谢,桃花眼往窗外扫了扫,橘黄色路灯下,已经看不见有雨丝的痕迹。他转过头问老板,“我在来你们这里的时候,看到附近有座废弃的石桥,能告诉我它在哪里吗?” 老板点头:“那座桥离附近的苗寨不远,你从这里出去后,找到清水街,走到那条街的尽头,前面就是了。桥很多年没用了,旁边有一棵枣树,晚上可能有野狗出没的。你们要去的话,一定要注意安全。” “谢谢老板。”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街道被雨水清洗得干干净净。麦穗将包里的伞带上,任由前面的男人拉着往前走。 街上的人很少,偶尔两三个小摊儿旁停了货车,两三个驾驶员围坐在一盆羊肉前侃天侃地。 “阿谦,我们要去哪里?” 沈谦头也不回:“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加快脚步,仿佛前面有一块巨大的磁铁。麦穗被他握着手腕,也不得不小跑起来。到最后,呼呼的风从两人耳边扇过。天上的乌云散开来,露出一弯月牙。 “阿谦,你是不是喝醉了?”她边跑边问。 “没有。” “他们还在找住的地方,我们就这样……” “麦穗。”他稍微慢下来。她透过清朗的月光,将迷惘的目光投向他英俊白皙的脸。 “我在。” 沈谦握紧她的手,说:“要不,我们私奔吧。” 她一愣,然后苦笑着说:“你开什么玩笑……” 他低垂着眼,双颊微红,“嗯……” 片刻之后,麦穗靠近他,“我们要去哪儿,你快点带路啊。别待会儿又下雨了。” 沈谦又拉着她开始跑。 她看着他的侧脸,想起四岁那年的夏夜,他带她去井边捞月亮的事情。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时光没有腐蚀掉她的记忆,也没有改变两人的初心。 跑了十多分钟,一座横跨小河的石桥出现在麦穗面前。桥下是潺潺流水,荒废已久的桥面护栏掉了三分之二;往左边看去,是亮着点点灯火,一路从山坡的绿树间倾斜下来的古寨。 她站在桥头,咽了咽口水,突然哽咽着问:“阿谦,我是回家了嘛?” 同样的小河、同样的石桥、同样的……人。 她站在黑夜之中,忽然失声痛哭。 —— “可惜还没到结果的时间。”麦穗站在那棵枣树下,有点可惜地说,“我记得那会儿邓奶奶爱做枣糕给我们吃。” 沈谦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 大哭一场之后,整个人都畅快多了。她拉过他的手,指着那座桥,“阿谦,我们去上面走走。” “好。”他走了两步,忽然问,“不怕桥忽然垮了吗?” “有你在,不怕。” 她踩上那堆小石子,轻轻地,慢慢地,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周围都是宁静的大山,她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一个温暖的摇篮里。 麦穗看着小河里的月亮倒影,问身后的人:“阿谦,你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还没想好。” “那先留着,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嗯。” 月色撩人,她和他站在桥中央。她抵着他的炙热坚硬的胸膛,踮脚吻住他的下巴。 “你耳朵好烫。”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处,“你是不是从小就开始喜欢我了?还一直不肯说。” 沈谦低低地“唔”了一声,与她十指相扣。 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麦穗脸一红,正要抬头,就被他的吻给封住了嘴。 沈谦喝了点酒,舌间都是酒的清香。他的技巧不算熟练,甚至显得有些粗鲁。 忽然,两人相连的嘴唇上滴了一颗冰冰凉凉的雨,接着,周围的树叶和草都开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场夜雨,倾然而下。 “我们回去吧。”麦穗从包里拿出雨伞撑开。 远处的天边,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随之而来的是低沉的雷声。她正想往回走,却被沈谦一把抓住了手。他的力道之大,让她一下跌倒在他怀里。 麦穗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她刚想抬头,就被沈谦打横抱起。 “阿谦……” “别往回走,这桥要垮了。” 他沉着地抱着她走到另一边,刚踏上那边的青石板,桥身就开始摇晃。麦穗怔怔地看着这座桥,彻底垮塌。 雨点打在两人身上,她看向沈谦,脸色的血色褪尽。 “阿谦,桥塌了。” 第17章 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的意思。 两人身上都被淋了个透,手机也使不了。麦穗身上披着沈谦脱下来的外套,指向前面的苗寨:“去那边躲躲雨吧。” 苗寨就在不远的地方,过去的一路艰难而缓慢。他牵着她的手,替她遮挡住了大部分风雨的侵袭。 走过泥泞小道后,来到青石板路。这条路蜿蜒向上,有几家人户。透过微弱的灯光,依稀可以看见房屋大约有三层,房顶翘起,像是几根柱子撑起的;屋檐干干净净,依稀可见窗台有老人纳的鞋底。 敲响一户人家后,开门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奶奶。 老人持着一口当地的苗族语言,尽管说得很慢,还是难以理解。她打量了浑身湿透的两人良久,最后让他们进屋。 进屋后,总算是暖和些了。可身上的衣服湿透了,麦穗冻得浑身发抖。 这时,老人朝楼上喊了一声,像是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楼梯“咚咚”地响起来,声音沉而重。有人从楼上下来了。 待那人下来后,麦穗往旁边看去,呼吸一窒。站在楼梯旁的男人穿着一身简朴的衣服,露出坚实的双臂,面部僵硬,眼角还依稀可见没散去的淤青。 余向东,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家不是在盐津? 沈谦也没想到他会出现,一双桃花眼深沉如潭水,根本望不到底。 余向东见到被淋得狼狈不堪的两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他走到老人面前,低声说了两句,老人朝他们这边看了两眼,之后转身进了房间。 余向东将脸瞥向别处,话却是朝这边说的:“她去拿毛巾了,没有新的,只有用过的,别介意。” 麦穗尴尬地道谢。 他没打算多说,沉默地转身上楼。 没过两分钟,老人就拿了两条毛巾出来。 外面的雨势仍然不减,雨声几乎要将所有声音都吞噬。沈谦看向楼梯处,眼睛微眯,也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算盘。 浑身都湿透了,况且这边温度还不高,麦穗只盼望着雨能赶快停。 又过了几分钟,余向东从楼上下来。这次,他的手上多了一把黑色的雨伞。 将雨伞递到沈谦手上,他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 沈谦接过伞,拉起麦穗,朝老人家鞠了一躬,又把风衣里的那一小瓶糯米酒掏出来放在桌上,这才往门外走去。 隔着雨帘,能窥见远处小镇上星星点点的光。 雨伞撑开后,他拥着她离开。两人再次融进了风雨中。 二楼的窗户旁,余向东呆呆站了好久;待两人走远后,他匆忙下楼。来到楼下,老人告诉他,那两个年轻人留下了一小瓶糯米酒。 不多时,屋里响起很平常的对话。 “不知道喝不喝得。” 余向东点头:“能喝。” “你明天就去你小舅那里啦?给我捎个话,让他一路上注意安全。” “好。” 老人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继续做手工,“你去睡,坐火车又坐汽车,肯定累着了。” 余向东盯着那瓶酒看了会儿,又把凳子上的毛巾收好。“我去睡了。” —— 待两人浑身*地回到那家饭店后,不出所料,一部分人还在等着。店主因此也没打烊。 薛路迎上去,“你们两人……这是去干啥了?” 沈谦只是问:“住的地方找到了吗?” “徐磊去找了,刚打电话过来说已经找到了,就在离这儿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沈谦点点头,走过去向店主说了声“抱歉”,拉过一旁的麦穗就往外面走。 薛路和其他人很快跟了上去。 雨到半夜总算消停了些。这里条件没城里好,住宿的地方算得上简陋,好在床看起来干净。 换好衣服后,麦穗裹着被子,想起今晚起起伏伏的经历,不自觉地就入了神。 她实在没想到,余向东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他,应该是刚从看守所出来没几天。 麦穗心里一直清楚,余向东是个好人,且老实,虽然没多少文化,可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他不是个记仇的人。 她依稀记得他救下她那天,他骑着一辆二手摩托,车后面载着一筐鸡鸭。 “在想什么?” 耳垂被温热的舌头舔了下,她的身体也随之轻微震荡。 沈谦从背后覆上来,双臂将她箍紧,“在想那个余向东吗?” 麦穗没有否认。 “……他是哪里的人?” “盐津。就是邻县。” 过了会儿,他问:“那段时间……你在他那里,受过苦吗?” 麦穗摇头,“他对我很好,只是一直不肯让我离开。” “后来你是怎么跑走的?” “那个时候,我假装肚子疼,让他带我去了镇上的医院。后来趁他去窗口缴费,我借口上厕所,从医院的后门跑了。” 实际上,她试图跑过很多次,也失败过很多次。 回想起那段日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看来,能遇上余向东,也算是她的一大幸事了。 至少她还是完完整整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麦穗做了一个关于孩子的梦。她梦见这次出来,孩子被找到了,笑着跳着扑进他怀里。 一夜未眠的沈谦看着怀里女人时不时往上扬的唇角,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第二天,又开始下雨。这让清除碎石和泥土的工作进度慢了下来。 施工单位告诉他们,现在前面也不知道哪里会发现塌方,让他们先等雨停了再走。一干人不敢冒险,只好等待雨停。 又是原先那个饭店。吃早饭的过程中,麦穗注意到锦竹没在饭桌上,便问一旁的薛路她去哪儿了。 薛路口气很冲:“还能在哪儿,徐磊也不在,他俩双宿□□去了呗。” “……你说话不太好听。”麦穗木着脸。 “我哪里说错了?前些天还为我表哥茶饭不思的,现在就勾搭上别的男人了,真是职业习惯啊。” 麦穗“啪”的一声将筷子搁下,“薛路!” 薛路黑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埋头喝稀饭。 事实上,锦竹只是睡过头了,而徐磊则去了附近的苗寨。 徐磊回来时,后面跟了个黑黑高高的男人。 他介绍给众人,“他叫余向东,是我的外甥。如果不介意的话,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他也不要钱。” 余向东杵在原地,像一棵壮实的榆木。 “小兄弟多少岁了?”有个人问。 余向东答:“22。” “哟,还挺年轻。吃早饭没?” 他点头,“吃过了。” 那人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看起来挺老实,娶媳妇儿没?” 余向东又摇头。 众人一阵哄笑。后来余向东被这帮大老爷们儿拉去又吃了两个大馒头。他专注地吃饭,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麦穗一眼。 沈谦:“这地方可真是小。” 麦穗起身,“我先回旅馆了,去看看锦竹在不在。” 他拉过她的手,嘱咐,“路上滑,小心点。” 一旁的余向东往这边看了眼,狠狠嚼了两口大馒头。 —— 晚上又开始下雨。 沈谦这几晚都会收到章云娇发来的短信,大都是让他注意身体、保持睡眠之类的平常嘱咐语。 一开始他还会礼貌地回一个“谢谢”,到后来,他干脆置之不理。 窗外雨声连连,滴滴答答地扰人心。凌乱的床上,两具温度颇高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麦穗轻轻吻着他的耳垂,发出婉转的低吟。 她趴在床单上,“这雨什么时候停?” “两三天后吧。”沈谦套上裤子,大掌轻抚着她的背部,轻哼,“余向东这小子……” 麦穗:“他已经吃过苦头了,这次应该是碰巧。” “最好是。” “他那次花了一万多,咱们要不要算上这次的酬劳一起给他?” 沈谦“嗯”了一声,挨着她躺下。 “其实,我有点不希望雨停。”半响后,她轻声说。 沈谦勾起她的发丝,“我也不想。” 他懂,一直都是。她转过头来,将脸贴在他的手臂上,乖巧得像一只小猫。 就在这时,一旁的电话突然震动了起来。麦穗顺手捞过,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脸色变沉。 “喂。” 那边的女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你爸他……前不久被查出癌症了。” 麦穗从床上坐起来,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一股巨大的寒意在她的体内升起,冻得五脏六腑都开始抽搐。 “你还要为了找那个野种全国各地地跑?!你爸他快死了。” 她的嘴唇开始泛白,“你才是野种。” 电话被掐断,麦穗面无表情地瘫倒在床上。 孙清源得癌症了,她的亲生父亲得癌症了…… 她抱紧双臂,喉咙被哽住。 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捞进怀里,她蜷缩着身体,声音却很平静,“阿谦,我爸他得癌症了。” “要回去吗?” “……等去了这趟再说吧。” 第18章 这边的空气很好,吸一口又凉又甜。 麦穗推开窗户,看向远处的苗寨。这里不像有些大型的已经商业化的苗寨,不用门票就能进。 清晨的薄雾中,余向东从苗寨的方向走过来,手里还提了一只土鸡。 他边走边往上看,正好和麦穗的目光撞个正着。 麦穗想,那天的老人大概是余向东的外婆。余向东双亲都不在了,家里只有他一人,光景过得很艰难。 再往下看时,余向东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这天中午,饭桌上多了一盆鸡汤。徐磊告诉众人,这是从他老母亲家捉来的。 “那晚下雨,我今天去看,石桥竟然垮了。”席间,徐磊提起这件事,“那桥是姻缘桥,以前要是寨子里有人结婚,两口子要在桥头相会的。” 麦穗正低头扒饭,听到这话,吃到嘴里的米饭瞬间没了味道。 在她和沈谦的老家,也有这样一座桥。那是她和他年少的共同回忆。 另一桌的余向□□然接话,“垮了就垮了,还能重修怎么的?” 这话在有心人耳中听来又是一番滋味儿。 吃完饭,锦竹拉着麦穗到一旁说话。 锦竹问:“那个云南黑鬼不是那天打谦哥的混蛋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我说是碰巧,你信不?”麦穗很无奈。 对方摇头,“说是蓄意我倒是信。” “我也不清楚。” 锦竹叹息,“他对你还没死心?看来也是个痴情的主儿。” 麦穗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地,突然觉得胃很胀。她起身,“我去附近的药店买点胃药。” 这个镇不大,来来回回走十分钟就能走完。 麦穗往前走了两步,胃舒服了些,四处打量着这地方有什么卖的。 水果摊上的水果蔫得缺水,皱巴巴跟老太婆的脸一样,还有卖苗族头饰的,几个放在地上的箩筐里摆着鲜笋,苍蝇馆子和破旧的五金店总是被灰尘蒙着。 走了两步,手腕突然被人给拉住了。麦穗转头一看,沈谦正一脸不满地瞅着自己。 她皱眉:“阿谦?” “出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他现在已经是杯弓蛇影,受不得一丁点儿惊吓了。 “我想去药房买点胃药,然后看见你在和桌上的人聊天,就没想着打扰你。” 沈谦沉默地盯着她,很久才硬声说:“不要乱跑,我找会很辛苦。” 她忽然展颜一笑,“陪我去桥边看看吧。” “……嗯。” 桥垮了一大半,两人到达桥边时,又开始下起小雨来。 麦穗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徐磊说这是姻缘桥,我们站上去,它就垮了。” 桥身四分五裂,因为下雨而变得湍急的河流打在碎石上,溅起白色的泡沫。耳边只剩下“哗哗”的水声。 沉默几秒后,沈谦说:“他知道个屁!” 知道个屁!麦穗“噗嗤”一声笑出来,最后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是啊,他知道个屁……姻缘桥也是个屁。”她忽然卯足了劲,冲着桥那边大声喊,“全都是个屁!” 至少现在,她还有希望。不管是孩子,还是沈谦。 —— 两天后,雨终于停了,天也开始放晴。那段公路上的泥石流被清除干净,货车也开始陆陆续续地开上这条公路。 两辆面包车一前一后地在崇山峻岭的公路上缓慢前行。 一分一秒,对于麦穗来说,都是折磨。 “我联系了那两个找到孩子的家长,那孩子都是三四岁被拐去的,比你们家小孩儿要大点,但过了两三年后,基本都记不清父母了。问他们什么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抱太大希望。如果能找到一两条线索,这趟也没算白来了。”薛路说。 沈谦下意识地握紧旁边女人的手,“中国虽然大,但他总在某一个角落的。只要不放弃,总会找到的。” 麦穗点头,“我很好,真的……” 这时,一旁的徐磊开口:“到时候进村,咱们得往隐蔽的地方走。找到那户人家后,也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越是封闭的地方人就越刁蛮,你们没看那电视上,一出个事儿,全村人都拿着锄头上来了……” 车子极为小心地行走在山路间,这时,一阵突来的颠簸让车身剧烈摇晃了两下。司机打着方向盘,倒是很淡然:“别怕,这段路就是这样的。” 徐磊用当地的方言说了句:“老李,你小心点儿啊。” 他话刚说完没多久,车子就忽然出了故障。司机赶紧将车停到边上儿去。 “怎么回事啊这是?”薛路探出头去,司机打开车门下去检查。半响后,他一脸抱歉地走到车窗边,“发动机好像坏了。” “我说你这是……”薛路也下车,“咱们当时租车的时候,你说这车跑个两三天都没问题的,现在你跟我说发动机坏了,你这不是坑人嘛?” 徐磊:“老李,咋回事?” “我哪儿知道啊?我自己车坏在这里,我就乐意?这荒山野岭的,别说修车的地方,连加油都不知道在哪儿加。”司机愁眉苦脸的。 后面那辆车载了四个人,也都纷纷下来。余向东也跟着这帮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车边。 “那现在咋办?”其中一人问。 薛路抹了把脸,看了眼同行的几个人,说:“孩子父母一定要去的,还得找个司机和两个能打架的,其余的就留在这儿。我帮你们再联系车。你们有谁自愿要去的?” 几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过了会儿,一只黑手举起来。余向东低声说:“我去,我能打架。” 薛路瞅了他一眼,“行,你去。” 锦竹走上前,“我也要去。” 薛路:“你一个女流之辈,万一到时候人闹起来了,谁来照顾你?” “我也去吧。”徐磊说,“我对这些地方熟,到时候也有个照应。这地方手机信号不太好,如果发生什么事了要报警也来不及。我认识那村里一个到外面来打工的,可以帮着协调协调。” 薛路正想开口,就被沈谦打断,“行了,别耽误时间了。” 公路蜿蜒至更深处的大山里,一只盘旋在峡谷中的巨鹰“咻”的一下飞向南边。 —— 面包车在公路旁停下,最先下车的是余向东。 下车前,沈谦轻轻拍了两下麦穗的头。“如果这次找不到,咱们就继续找,我一直在你身边。” “嗯。”她看向不远处冒着缕缕炊烟的小村庄,也跟着下了车。 薛路边走边说:“这次提供重要线索的是一名曾经在这里支过教的师范大学学生,根据她提供的线索,一位名叫杨福田的男性家中曾经抱养过一位小孩儿,小孩儿的年龄与我们要找的孩子相似。孩子的左脸颊上有一颗小痣,目前知道的就这么多。” 锦竹问:“那当时警察将另外被拐的两个孩子解救走时,怎么没注意到这家也买过孩子呢?” “这就是疑点,具体是怎么回事,还得到了那里再说。或许是他把孩子藏到外面去了也说不定。” “有可能是养不起,转卖给别人了。”一旁沉默的余向□□然开口,“我见过这种例子,在我们那边,也有倒卖孩子的。” 待余向东说完这话,路上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 沈谦走在最前面,侧脸的线条一直紧绷着。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是一团雾,叫人看不清。 这里看起来的确很封闭,小路崎岖,柴火和牛粪的味道很浓。一个正在田里赶牛的村民看见几人往村子里走,歪着头看了半天。 正午一点左右,六人终于来到杨福田家门口。 破破烂烂的屋外,一只长相凶恶的土狗冲出来朝着人叫。沈谦拿棍子两三下就把狗赶走了。扔掉棍子后,他看着紧闭的房门,似乎在搜寻着孩子生活过的足迹。 外面的晾衣杆上的确有小孩儿的衣服,但可以看出那绝不是一个三四岁男孩子所能穿的。 一个背着柴火的中年男人经过,薛路拦住他,让徐磊上去问。 徐磊懂当地的方言,交流起来简单些。问了半天,才知道杨福田下地去了。 “那他家有孩子没?”徐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塞到男人手上。男人看了眼烟的牌子,喏喏开口:“有,有个女娃。” “没有男娃?” 男人摇头。 “那杨福田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临走前,男人回头多看了这群人几眼。他加快脚步,低着头往那边的院子跑过去了。 或许是上天见怜,杨福田很快就从地里回来了。这个看起来才三十出头的男人皮肤黑黄黑黄的,个子不高,穿着一双黑色筒靴,背上背了个不满两岁的女孩儿。 “你们是干什么的?”杨福田见五六个人堵在自家院子里,赶紧把孩子放下来。 徐磊走上去,“你就是杨福田?是这样的,我们有点事情问你。” “什么事?” 他眯着眼睛,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走上前来,“你们到底是……” 沈谦二话不说就从包里拿出一沓红票子塞到他手上,“这些够不够?” 杨福田心虚地转了转眼珠,握着钱的手不停地动。“你要问什么?” “你有没有抱养过一个男孩儿?” “我……没有。” 沈谦盯着他,“钱不够是吗?” “我这是真没有……你这人也是奇怪,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两人僵持的过程中,麦穗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那个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女娃。她突然问:“孩子的母亲呢?” 杨福田答:“去年得病死了。” 她盯着杨福田那双浑浊的眼睛,慢慢走上前去。 “我跟你们说过,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家里穷,哪里养得起抱过来的孩子嘛?” 他说完,犹犹豫豫地把手上的钱还给沈谦,“我真不知道,你们走吧。” “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说说实话!”麦穗突然冲过去,揪过他的衣领,“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我找了两年,差点疯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不是也有孩子吗?你丢过孩子吗?” 第19章 “你丢过孩子吗?”她红着眼睛,不断质问着这样一句话。 杨福田一开始没多少防备,被这股突来的巨大力道冲得退后了几步。他正要用手去推搡麦穗,却被一旁的沈谦给捉住手腕。 “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沈谦的眼神太骇人,双鬓冒起青筋,力道又大得能似能将人的骨头给捏碎。杨福田吃不住,连连求饶,“放开,有事好好说……” “好好回答她的问题,不然我就废了你的手。” 麦穗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稍微恢复了些理智。她问:“你有没有养过一孩子,左脸颊旁有一颗小痣,头顶有两个旋的?” 杨福田垂丧着头,半响后,终于承认了,“养过……” 这个回答让她措手不及。麦穗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说话断断续续:“那他……在哪儿?” 杨福田:“被我卖了。” 原来杨福田两年前的确从一个于上海赶过来的人贩子手里买过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后来一直不孕的老婆却突然怀孕了。买来的孩子又经常生病,每月的医药费开支都是好几百。这对于这个靠务农来维持生计的家庭,无疑是一笔巨款。后来,夫妻便商量,把孩子转卖了。 “那娃漂亮是漂亮,就是爱生病,我也是没得法。我买他花了两万多,万一养不好死了……” 这边的话音未落,立在一旁像块石头的余向东猛地冲上去给了杨福田一拳。他人壮,拳头又硬又打,杨福田脚下一滑,被撂翻在地。旁边的小女娃受到惊吓,立刻瘪着嘴大哭起来。 徐磊上去拉住余向东,“你小子瞎掺和干嘛?” “你没看见她哭了吗!”余向东指着麦穗的方向,脸色铁青。徐磊将他的双手反剪住,“你给我冷静点!” 余向东黑青着一张脸,鼻子冒粗气,咬牙切齿地看向杨福田,像是要食人皮肉。 杨福田从地上爬起来,抖着手抹了下鼻血,“你们说话就说话,打人是干什么?” 徐磊把人压制住了,转过头粗声问:“问你呢,你把孩子卖给谁了?” “我哪里知道那人是哪里的,他又没给我说。” 沈谦蹙眉:“买孩子的人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是别人帮我联系的。我把孩子抱到公路上,就有一辆车来把他接走了。后来我听说是给当地的一个人贩子,那个人又高价转卖出去了。” “什么车?车牌号你记得不?” 杨福田摇头:“我不认得那车,车牌号……好像有两个八。”说着,他把地上的女儿抱起来,“哦哦哦”地哄着。 三言两语根本套不出来任何有用的信息。 沈谦走到杨福田身边,递给他一张卡和自己的名片,“里面有十万,卡放在你这里。你什么时候记起那天的细节了,我什么时候把密码告诉你。” 杨福田瞥了他一眼,问:“那个男娃娃是你们的儿子?” “是。” “……”杨福田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接过卡和名片,“娃挺乖的,就是来的时候一直叫‘妈妈’,哄都哄不好。我也是实在没得法,婆娘生不出来……” 麦穗一阵头晕目眩,哽咽着说:“生不出来孩子所以你就要用钱买对吗?” 杨福田沉默。他怀里抱着的女孩儿已经不再哭泣,那双晶莹纯净的大眼睛,有着孩子最本质的特征。那双眼睛,让麦穗想起了她的孩子。 她的励歌。 她恍恍惚惚地走过去,走到半路时被沈谦捞在怀里。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来的那天,穿的衣服留着吗?” 杨福田摇头,“没有。” 晴朗的午后,阳光明媚。 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 ——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锦竹气愤地说,“刚才那人就该报警抓起来。” 薛路不赞同:“他也是有女儿的,你把他抓了,他女儿怎么办?不过这趟还是有点收获的,杨福田说那天是八月份的前半个月,我们可以让当地的交警把那天的录像调出来。” “不用去求交警。”沈谦忽然说,“我自己找。” 薛路撇撇嘴角,差点忘了眼前这号人物的本事。 快要走到村口的时候,走在中间的麦穗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谦将搭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怎么了?” 她眉头紧皱,“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求救?” 余向东:“我也听到了。”见众人把目光投过来,他很严肃地说,“是个女人。” 剩下的人甚至来不及思考,赶紧往回走。徐磊跑到前面去,拦住他们:“你们确定要插手?” “为什么不?”麦穗拨开他的手,没有半点犹豫,“如果真有妇女被拐卖到这里来,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当生育工具,一辈子困在这地方?” 徐磊赶紧解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这里的村民都很团结,到时候别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沈谦:“徐磊说得有道理。”他拿出手机,看了眼上面的信号,抬眼又开始打量四周,“如果真确认了,我会随时报警。” 看来这一趟,也并非白来。 商量一番后,徐磊一个人去打探虚实。几人在一棵浓密的大树下等着。十多分钟后,徐磊面不改色地走回来。 他挨着几人蹲下来,:“那边的院子里有几个男人在抽烟,柴房里关了个女人。” “艹他大爷!”锦竹将攥在手里的石头狠掷在地上,咬牙切齿,“这群没人性的傻*逼。” 她骂完后,问:“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样?”沈谦打开手机,“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报……” 话语戛然而止,舌头骤然麻木到说不出话来,一阵剧痛从后脑勺传来,很快便蔓延开来。浓浓的血腥味道在几人中间散开来。 “就是这几个人,刚从杨福田家出来!” 几个扛着锄头操着铁锹的村民从背后的小路抄了上来,带头的是刚才徐磊发过烟的中年男人。此刻的他,一扫刚才的唯唯诺诺,面部扭曲而自豪。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一群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袭击。 沈谦皱着眉头,一只手捂住后脑勺,高大的身躯前后晃了两下,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护麦穗。“薛路,赶紧报警……” “妈的……”薛路一边骂一边拿出手机。 那几个村民见薛路要报警,立刻抄着家伙往树下跑。树的后面是一个三米多高的悬崖,无路可逃。 “别让这几个人跑了!” 迫在眉睫之时,余向东脸黑成炭,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这群人扔过去,边扔边用这边的方言喊:“谁他妈再过来!” 也不知道这群村民是愚钝还是勇敢,竟然没几个人退缩。三四个跑得快的男人冲上来,将几人包围住。 越来越多的村民赶过来,就连刚才的杨福田也跟着跑来。 薛路被扔过来的石头砸中了小腿,痛得发麻,按下“110”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喂喂喂……我要报警……艹!” 根本打不通。 “把他们抓住!”那几个冲上来的村民挥舞着锄头。 不知道人群中有哪个人喊了一句“把这两个女的拖去jian了”,有几个衣着褴褛、牙齿熏黄的干瘦中年男人竟然齐齐猥笑起来。 “畜生……一群畜生……”锦竹几近崩溃。 沈谦捂着后脑勺,身体晃得厉害,最后只能将手撑在树干上以防倒下。他死死护住怀里的女人,在失去意识之前不停地说:“没事,他们不敢,别怕……” “阿谦,我不怕。”麦穗扶着他,眼神恨恨地看向那群人。 “凑过来一些……”沈谦贴在她耳边,“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抱住他的腰,踮起脚,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处。 “我的衣服左边里面的口袋里……你把它拿出来。” 麦穗点头,按照他的指示将手探进去。等她摸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时,浑身都开始僵硬。 “把它……拿给薛路,他懂。” 那群人叫嚣着上前,她来不及思考,把枪拿出来。 正好薛路也看到她手上拿的东西。 “给我。”薛路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从她手里拿过枪。 穷途末路,再无他法。 薛路跛脚上前,让挡在最前面的余向东退下去。那些村民见他手里拿着这么个玩意儿,也开始犹豫害怕。 “你们的人性都被狗吃啦?”薛路讥笑着,大声质问:“女人在你们眼里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孩子在你们眼里也可以用钱来衡量,是吗!” “关你屁事!那些女人都是我们花了钱买来的。” “对,我们花钱买东西,哪里犯法了?” “女人不生娃,难道在家吃闲饭?” “……” 在场的几个人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哪怕是曾经也固执过的余向东。刺骨的寒冷从每个人的脚底蔓延上来,将他们二十多年来塑造的观念击打得四分五裂。 气氛僵持了很久,一时间像是进入了死局。 直到围成一圈的人被拨开,一个稍微穿得整洁点的男人走出来。 “徐哥?”那人喊了一声,赶紧迎上来。 徐磊撑着额头:“老方啊,你们村的人是怎么回事?” 被唤作老方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面部轮廓方正,皮肤黝黑。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沉声问:“徐哥,你们这是……” 徐磊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 那人听了以后,转过身责问背后的村民:“你们这是干什么?狗都不干的事情,你们净干了?” “反正不能放他们走。”一个长相猥琐的男人扬声道,“把他们放走了,警察来了怎么办?”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没干违法的事情,还怕警察来不成?” 那些个村民并没有听他话的意思,扎根在原地不打算放沈谦等人离开。 徐磊问:“老方,你们村里有买来的外地妇女吗?” “这个我的确不知道,我也是昨天才回到这里。”老方摇头。 “我告诉你们,买卖人口是违法的。今天一旦我们出去了,你们其中有的人肯定没好果子吃!”听了老方的话,徐磊走到前面,大声朝着人群说,“但如果你们不放我们离开,我们守在路上的人肯定会立刻报警,到时候你们全村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村民们面面相觑,开始小声议论。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徐磊用商量的口气说。他走到最前面,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一百多的好烟,递给围在前面的村民。 “什么交易?”有人问。 徐磊挑眉:“很简单,你们把买来的妇女让我们带走,我们将原价赔偿你们的损失,并且承诺不报警。” “你怎么证明你们不会报警?” “看来是真的有买卖妇女的现象了?”套出了这帮人的话,徐磊歪着唇角轻笑了下,“啧啧,老方,听见了吧?你们这里的人真是不像话。” 老方耳根子微微泛红。 “买就买了,你能杀我?你杀了我,老子的魂魄还能把你送进牢里吃枪子!”一个干瘦干瘦的男人语气激动地说。 谈判也开始陷入僵局。 眼看着沈谦快要支撑不住,后脑勺下面的血也越积越多,麦穗哽咽着替他捂住伤口,而后歇斯底里地对那帮人吼:“他受伤了!让我们走!” “事情还没处理完,你看你们走不走得了?”有人轻蔑地笑着。 麦穗咽了咽口水,把沈谦托付给一旁的余向东,二话没说走上去夺过薛路手里的枪,往天上放了一枪。 在半空中盘旋的那只巨鹰受到惊吓般飞离,口中叼着的蛇也顺势掉下。 那一瞬,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她只知道,沈谦的血快流干了。 “让我们走!”她指着其中一个男人,“我告诉你们,我枪法不好,但我能瞄准他的脑袋。反正都不要命了,有种你们继续堵着,我这枪子儿可不认人。” 第20章 麦穗的举动成功换来了村民的妥协和退让。 重新回到面包车上后,她替沈谦做了简易的包扎。四个小时后,车子在彝良的一家医院门口停下。沈谦被送进了急救室。 医院的走廊不管有多少人,总是能让人浑身发寒。麦穗手里攥着他的手机,上面已经有不下三个未接来电,且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她滑动解锁键,摁住绿键,将手机搁到耳畔。 “嘟嘟”的声音过后,一个成熟的女声从电话那边传来,“谦子?我打了两三个电话你都不接,你在干嘛?” “你好。” “……你是谁?” 麦穗:“沈先生他受伤了,现在正在做手术。” 那边一惊,声音也开始微抖,“怎么受伤的?严重吗?” “一个很小的车祸,没什么大问题。” 章云娇刚喝完厨师炖的燕窝,这会儿胃里一阵泛酸,太阳穴也开始跳。她掀了身上的薄毯,走到落地窗前,“请问你是……” “是我把他的车撞了。” 章云娇:“在哪儿?” “长沙。” 还没等章云娇开口质问,她便将电话掐断。 麦穗注视着通讯录上面的备注,直到手机黑屏。 接下来,章云娇前前后后又打了四五个电话过来,但都无果。 “障碍……”这两个字从坐在医院长凳上的女人嘴里轻轻吐出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烟,叫了声旁边的余向东。 余向东沉默地走近她,“什么事?” “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来到医院外面。这边的环境很杂乱,街边摆了很多小吃摊。 麦穗买了一个盒饭,递给余向东,“饿了吧?” 余向东也没拒绝,接过盒饭埋头吃起来。 她则坐在店门口的一棵大树下,点燃一支烟。余向东看见了,说:“你那天也抽烟了,是不高兴吗?” “嗯。”她低声说,“今天谢谢你帮忙。 余向东擦擦嘴,摇头:“不用谢。” “我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余向东仍旧埋头吃东西。只是他听懂了她这句话。 麦穗沉沉地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从小就被人贩子拐了,卖到他家。后来我爱上了他,很爱,舍不得割了那种。” “哦……”余向东的声音闷闷的。他很久都没有开口,直到那盒饭被他吃得连一粒米都不剩。 “余向东。”麦穗叫了他一声。 “什么?” “你当时怎么想着要买我的?” 余向东沉默片刻,说:“因为你长得漂亮。” “还有呢?” “如果我不把你买了,你肯定会被那群人卖给别人,会被欺负。” 麦穗吸完最后一口烟,“谢谢你,真的。” “没事。” 她扔掉烟蒂,发现嘴里干巴巴的,正想去买瓶水,手却被一只大掌给包住了。余向东拉住她,问:“你也是他买的,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和他有二十多年的感情。”麦穗答。 余向东固执地问:“你是不是把他当亲人了?” 麦穗挣开他的手,“他本来就是我的亲人。” “你怪过他吗?你们的关系也是不道德的。” “怪过。后来不怪了。余向东,你和他不一样。” 余向东从树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也去买了个盒饭过来递到她手上,“你也很久没吃东西了。” 离开时,他说:“我们互不相欠了。” —— 沈谦的手术很成功,只是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大街上,一个女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农贸市场门口,发着寻人启事。 “麻烦看看好吗?这是我儿子,他在两年前走失了。他的左脸上有一颗痣,头顶上有两个旋。” 理会她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在赶路。 锦竹和徐磊就是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农贸市场找到麦穗。 那个时候,一场冷雨开始从天上落下来。她护着那一叠刚印好的寻人启事,蹲在一个猪肉摊旁边抽烟。 锦竹打着伞跑过去,“沈谦醒了!” 麦穗抬起头来,苍白如纸的脸恢复了些生气。 “他一醒来就在找你。” 她将烟扔了,从地上起来,把那叠寻人启事放进包里,什么话也没说,冲进雨里。 锦竹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在那个“食人村”里,她开枪的那个时候。 真真是生死无忌。 两天后,沈谦出院。 彝良这几天晴了起来,一眼望去,万里无云。徐磊找了一个临时的住处,安排沈谦、麦穗和锦竹住了进去。薛路则因为家里出了事,不得不赶回去。 入住的那天,沈谦问徐磊:“以后要不要跟着我干?” 徐磊正在找钥匙,听到这话,抬头,正好和他波澜无惊的眼眸对上,“据我所知,沈老板的职业跟我这个粗人挂不上一点钩。” “要不要跟我干?”沈谦只问了这么一句话,随即递给他一包上好的烟。 徐磊挑了挑眉,爽快地接过烟,歪歪唇角,“行。” 这间公寓很大,徐磊找了两三天,终于从熟人那里得知有合适的房子要出租。沈谦出的价钱高,自然能找到好房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从西藏那曲来了一个电话。 麦穗带上门,来到楼下。 “你儿子在我这里。我先问问,有报酬没?” 麦穗:“你形容一下他的长相。” “左脸上有颗痣。” “头上有几个旋?” “……两个。” “我儿子头上只有一个旋。” “我看看……好像是一个。我刚才看错了……你什么时候把……喂喂喂……” 她挂了电话,倒了杯水喝。 随后,沈谦也跟着下了楼。他刚洗完澡,锁骨处还是*的。来彝良这几天,沈谦被晒黑了些,可五官却愈发俊朗。 他挨着她坐下:“是骗子的电话?” 麦穗放下水杯,点头,“这种电话接到过很多次了。”顿了顿,又说:“你做手术那天,有个女人给你打电话了。” “嗯,我知道。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说,你被我撞了,正在长沙接受治疗。” 沈谦轻轻抱住她:“没用的,她肯定知道我的确切位置。以后,她会把我们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只是时间的问题。” “能和我谈谈她吗?” 客厅里的灯很暗,她能看见他性感的喉结和隐隐的肌肉线条。这样的男人,无疑是最招人喜欢的。 沈谦看向她,“有次,她给我下过药,不过后来我发现得及时,把自己锁在厕所里了。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比谁都清楚。她快到四十了,总爱抹很浓的香水,是个野心非常大的女人。” 初到上海的时候,沈谦拿着孙清源给的钱开了个网吧,后来网吧被一群小混混给砸了。网吧那天,章云娇从一辆黑色宝马上走下来,浓浓的香水味拖曳一路。 她走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我看中了你做的一个app。” 沈谦是匹千里马,那个时候遇到了伯乐,事业蒸蒸日上,如鱼得水。 只是到后来,这种平衡的关系被章云娇一方面打破。 听到这里,麦穗握住他的手。“阿谦,我早说过,钱不要太多,会惹麻烦的。” 沈谦顺势抱住她,“都已经麻烦了,还能更麻烦?” 两人身上的温度越蹿越高。他将她放在沙发上,附身去解她的内衣。 撬开她的唇后,他不餍足地吮。 “别怕她,一切我扛着。”他喘着粗气覆在她身上,一只手去剥她的睡裙。 最原始的时刻,总是能激发出温柔缠绵的味道。麦穗平躺在沙发上,发丝被他的十指轻轻穿过。肌肤摩擦时发出细微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将两个人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给烧断。 潮水来得很快,被一滴滴汗给替代。 她缠着他,正要倾身接纳,客厅的灯却突然亮了。 锦竹提着一个塑料袋,神情尴尬地站在换鞋处。 几秒后,屋子又暗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门被关上。 麦穗红着脸要从他身下出来,他却不肯,“怕什么?她有去处。” “徐磊?” “嗯。” —— 第二天,麦穗接到了上海打过来的电话。这次,那边的人是孙清源。 “爸。” 孙清源的声音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有生气了。被病痛折磨的人总是能很快消下去,就像是被吸干水分的枯树。 “知惠啊……爸爸对不起你。” 麦穗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些年来,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被那家人养着。”他说话很吃力,“爸爸要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怪爸爸。” “……你说吧。” 孙清源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长了老年斑的手紧紧握住床单。 “你三岁那年,不是走丢的,是我把你抱给人贩子的。” 麦穗眨了眨眼,把眼泪逼回去。她往楼上看去,沈谦端着一杯咖啡在电脑前认真察看监控录像。 “知惠,对不起……” 她猛吸口气,“为什么?我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吗?” “那个时候,我要结婚,女方让我……” 她猛然打断他,“孙清源,我看不起你。我告诉你,你根本不配当一个父亲。不过我得谢谢你,谢谢你把我抱给沈家,让我遇到了一个好父亲。” 孙清源长长地叹了口气,避开她的讽刺,说:“女儿啊,我要死了,你回来一趟吧。这些年,我没来得及补偿你。这里有四套房产、两块地,我死之前,把它们给你。” “我还要找孩子,没时间回来。财产你看着分吧,我会请一个律师来处理好这件事。” “也好……也好……” 过了几秒,那边已经没声了。 麦穗挂了电话,抱紧手臂,望向远方。 她现在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可笑。 晚上,徐磊请客吃饭。几人来到彝良县城北边一条小吃街。这边是露天的小吃街,吃得很随意,人也多,地方嘈杂。 徐磊倒了几杯啤酒,递给三人,说:“小地方,别嫌弃。” 酒酣耳热之时,锦竹半靠在他身上,脸颊绯红,指着对面的两个人说:“下次……你们那啥的时候,把门锁上啊。” 徐磊一脸揶揄,将锦竹的脸扳正,“你到我这里来住,让人家小两口亲热亲热。” 锦竹本来半眯着眼,听到他的话,扯扯嘴角,坐直身体,一言不发地挑着干锅里的茶树菇。 一时间四个人都不说话。 快要吃完的时候,余向东骑着一辆摩托车在旁边停下,摩托车背后放着一箱啤酒。他比之前又要壮了些,长期暴露在紫外线下的皮肤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打磨。 “黑鬼,你来这里干嘛?”锦竹放下筷子,明显喝醉了,声音含糊得很。 余向东看着她,皱起眉毛,“我是来送啤酒的。” “呵呵……那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锦竹笑他。 余向东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和徐磊打了声招呼后就骑着摩托离开了。 锦竹朝着徐磊说:“你外甥,是朵奇葩。” “别这么说,那孩子很老实。” 锦竹“切”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结账的时候,沈谦向徐磊打了声招呼,让他找一下那个小镇的负责人,把那座姻缘桥修缮一下。 “钱不是问题,我出。” 徐磊答应下来,之后问他:“桥垮的那天,你们去了?” “嗯,去了。” “这种事都是哄哄当地的人,你也不必较真。” “没有较真,就是想这么做。” 徐磊点头:“行,我给你联系人。” —— “我叫麦穗,今年二十五岁。我的儿子叫沈励歌,于一岁半的时候在上海浦江森林公园走失。他丢失的时候,身穿着天蓝色外套和黑色开裆裤。这两年来,我唯一知道的线索就是孩子第二次失踪是在彝良县xx村。如果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请及时联系我。我会付500万的报酬。如果……当天接走孩子的那个司机,如果你看到这条视频,希望你能行行好,告诉我孩子的下落。” 五月份,一则寻子的视频以每天上亿的点击量在各大视频和社交网站传播。相较于之前那则文字消息,这个视频给人的冲击力更加大。视频里的女人面相清秀,穿着一身黑色,手里举着张照片。照片上的孩子模样漂亮,笑得很灿烂。 章云娇坐在别墅的后院,若有所思地合上电脑。 她问一旁的管家:“你老家是云南的?” “是。” “彝良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管家摇头:“我老家在大理洱源,没去过彝良。” 章云娇“嗯”了一声,告诉他:“叫人订一张两天后去彝良的机票。” 之后,她又打了个电话给周茴,让她两天后跟着一道去彝良。 周茴很惊异:“去彝良干什么?你的业务发展到那边了?” “沈谦在彝良,你不知道?” “……” 章云娇讥笑,“周茴啊周茴,别忘了你的处境。” 两天后,章云娇撇下公司的事情去了彝良,同行的还有周茴。 “阿茴,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谁你知道吗?”坐在出租车上,章云娇问她。 周茴沉默。 “你喜欢沈谦。”章云娇肯定地说,“女人的心思不难猜,更何况我也是女人。我比你年岁高,又经历得多,什么人没见过?” “你想说什么……” “那个孩子,是沈谦的。” 虽然以前猜测过,但从章云娇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周茴心里还是一阵难受。 “我之前在商场看中了一个皮包,另一个女人同时也看中了,我们争了很久,后来店员告诉我们,这个包已经被人订下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周茴摇头。 “后来,我把那个包剪了,因此赔了五倍的价钱。最终没有一人得到它。” 章云娇揉了揉眉骨,说:“我看中的东西,得不到,也要毁灭。” —— 这天,午后的太阳暖暖地照在人身上。麦穗窝在阳台的沙发里,呆呆地望着天空。 出门两天后刚回来的沈谦又晒黑了些,锦竹笑他:“谦哥,你可别晒得跟那黑鬼一样了,不好看。” 后来沈谦洗澡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张脸,的确黑了不少。他想起余向东,一时间心里堵得慌,特地把全身上下多搓了几遍。 他这趟出去,是去为了修桥的事情。这样暴露在紫外线下,没多久就晒黑了。 当麦穗看到他时,眼里也明显闪过一丝惊讶。 晚上,他抱着她,闷声说:“这地方不好,晒人。” “明天我让锦竹给你买点美白的东西回来。” 沈谦不太高兴:“女人用的?” “……” 这样没营养的对话在两人之间进行了很久。夜间偶尔能抛开所有包袱,聊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麦穗和沈谦,已经算是很奢侈的时刻。 这样的时刻没持续多久,直到周末那天,沈谦在去看桥的时候,于路上碰见了章云娇。 章云娇是一个人开车来的。她再也没化浓妆,身上的香水味也不复存在。 第21章 章云娇从车上下来,撑开太阳伞,径直走向沈谦的车。 沈谦将手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下地点着,像是在倒计时。终于,她在他的车旁站定。 章云娇摘下太阳镜:“有人告诉我你在长沙。” 沈谦沉默地看向前方,太阳把空气炙烤到扭曲。 其实章云娇很怕晒黑。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很注重保养,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可如今她竟然愿意来云南。 她看了他半天,忽然说:“谦子,你黑了些。” “还有事吗?我得赶去一个地方。”过了很久,沈谦才开口说话。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腰线优美,肌肉隐在下面,着实让人移不开视线。章云娇绕过车头,走到另一边车门旁。 这里平常也就几辆货车通行,更是看不到几个人。空旷的山谷之间,除了鸟叫,连风都不发出声音。 她坐进他的车里,像拉家常一样,“这里的机场太小了,当初就该飞到昆明再转过来。对了,我前几天在海南那边购置了一套房产,有机会一起去看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沈谦漫不经心地答:“我对这些一向没什么研究,章姐倒不妨去请个风水先生来。” 章云娇的表情微滞,不过只消片刻就恢复常态。她也不打太极了,直截了当地问他:“知道我这趟来彝良是为了什么吗?” 沈谦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拿过一旁的外套,从里面掏出一包女士香烟,抽了一支出来点燃。 烟雾很快就弥漫整个车厢。 章云娇不满地皱眉,“你什么时候开始抽女人的烟了?” “这不是我的。”沈谦瞥了她一眼,“这是我女人的。” 章云娇冷笑了一声。她这人不爱笑,眼角却有很重的笑纹。 “沈谦,周茴和我一起过来的。” “嗯。” 她从年轻的时候就被人一路捧上天,可如今却在一个比自己小近十岁的男人面前碰了钉子。章云娇夺过他手上的烟,烟灰不慎掉落下来,在沈谦的手背上烫了一个淡淡的红印。 将烟扔出窗外后,章云娇从包里甩出一叠资料。 “别忘了,我有ms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和周茴在背后干的那些破事儿,以为我真不知道?沈谦,你是我一手捧出来的,我不想把你踩下去。到时候撕破脸大家都很难看。” 沈谦仍然一副雷打不动的表情。 “你在找孩子吧?要找到那个孩子,需要的资源可不是小数目。”接着,她又抛出一颗炸弹,“你的女人就是孙氏董事长孙清源的大女儿。我听说她走丢了十八年,找回来的时候有了身孕。” 沈谦的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歪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孙清源的污点我知晓得一清二楚,如果我借你的名义把他的江山搞垮了,你说,你的女人会不会失望?” 沈谦玩弄着打火机,仍旧沉默以对。 如重重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章云娇空使了力,却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她发现,初见时,二十四岁的沈谦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永远跳不出她的控制;而现在,他好比见不到底的潭水,凉而深。 她泄气而无力。 “原来这天下真没有白吃的午饭。”沈谦说,“说吧,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他果然没让她失望过。 章云娇一笑,将交叠的双腿放下来,脱了高跟鞋,裹在黑丝袜里面的脚伸向他的大腿间。 她诱惑那些比她小十多岁甚至二十岁的小男生时,经常用这样的戏码。那时,他们会匍匐过来,捧住它,像膜拜圣物一样,卑微而兴奋地舔舐。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证明,魅力就像酿的酒,越是陈酒越有味道,越能勾住品尝者的舌头。 她这样肆无忌惮的靠近让沈谦嫌恶不已,他正要躲开,手旁的电话却震动起来。 是麦穗打来的。 “在公寓里?” 章云娇被浇了一盆冷水,表情淡淡。 超市。麦穗正往框里放洗面奶,“没有,在给你买防晒和美白的东西。” “外出要小心点,锦竹和你一路没?” “嗯,一路的。你开车注意路况,晚上回来我给你煲汤喝。” “好。” “嗯……还有就是,那个用完了。你平常都是买的什么牌子呀?”麦穗走到一个放着避孕套的货架前,微红着脸。 “冈本003,最大号的,别买小了。” “……噢,我知道了,挂了。” 挂完电话,麦穗面红耳赤地挑了两盒放进框里。那边的锦竹看见了,放下手上的东西跑过来,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拿起来一看,而后表情变得暧昧非常。 “好雄伟。羡慕啊,我的穗儿……”她碰了碰麦穗的肩膀。 麦穗赶紧夺过去扔进框里,“大家都是成年人,大惊小怪做什么?” 锦竹挫败地努嘴,“我可是一年多没性生活的女人了。你看我的皮肤,都失去光彩了。” 麦穗继续往前走,“你觉得徐磊怎么样?” “他?长得倒是挺耐看,就是看不太透。” “你要不要和他发展看看?” 锦竹随手拿了一瓶精华在手里心不在焉地转着。“我还没忘了田清华。他嫌弃我以前当过上门小姐,其实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样。你说,徐磊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在我身上吐两口唾沫,顺便骂一句‘婊*子’?” 麦穗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 黑色轿车如脆弱的火柴盒,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中停着。 章云娇面无表情地收回腿,穿好高跟鞋。一辆货车从对面路过,卷起尘土,一时间前面一片混沌。 “你要找孩子,我可以给你提供最好的资源。你知道,凭借我的实力,要找到他并不难。” 沈谦摸索着手机外壳,“什么条件?” “给我一个孩子。” 临下车前,章云娇凝着他,“谦子,尽快做决定。我有把握在你们面前找到那个孩子。这样的后果就是,你和你的青梅竹马,永远也见不到他。” 下午三点,沈谦到达苗寨附近。 桥的附近没有公路,只能将建材用骡马一点点地驼到目的地。徐磊端了几杯浓茶过来给工人解渴,招呼他们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他看到沈谦远远地从对面的小路过来,赶忙站起身去迎接。 “今天来得有点晚,路上耽搁了?” 沈谦看了眼桥的进度,没说什么。 徐磊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默默退到一边去。 下午,沈谦招待工人去镇上那家饭馆吃饭,他和徐磊则去了苗寨里。 徐磊的老母亲自然认出他就是那天来躲雨的年轻人,还问了徐磊那天同行的漂亮姑娘怎么没来。 吃饭时,徐妈妈把上次他们留在这里的酒拿出来,又做了几道这边的特色菜,招呼沈谦吃。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沈谦看了眼腕表,正准备离开,余向东提着一只烤鸡从门口进来。 后来,两个男人心平气和地到了楼上。 余向东的房间很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摆着杂乱日常用品的桌子,别无其他。 他绷着脸招呼沈谦坐下,自己也搬了个凳子过来。 “找我有什么事?”余向东率先打破沉默。 “她让我把之前你救她的钱还给你,还说让你务必收下。” 良久,余向东说:“那天在火车站,她也给过我卡,我没要。” “谢谢。”沈谦十指交叉,“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已经见不到她了。” “她和我说过‘谢谢’了。” 头顶上的白炽灯泡上爬满小虫。关于余向东这个男人,沈谦几乎一眼就能看穿他。他太简单,往好的方向说是不谙世事,直接点说就是木讷、愚蠢。 同时,也固执。跟她一模一样。 沈谦问:“抽烟吗?” “十七八岁的时候抽过一段时间。” “问你个问题。”沈谦说。 “可以。” “那次她骗你去医院,你是真不知道她会跑?” 余向东表情沉下来。 很久之后他才说:“我知道,我让她跑的。她跑了很多次,我不忍心,就放她走了。后来,周围的人说她的坏话,我每天都很想她,就后悔了……想把她找回来。” 沈谦没呆多久就离开了。徐磊怕他夜晚疲劳,不熟悉这里的路,主动要替他开车。 “你有空了,给余向东五万块钱,说是我给的。” 徐磊后来才知道余向东曾经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过那个女人。 路上,沈谦说:“其实,我很羡慕他。” 正在开车的徐磊瞟了眼后视镜,也知道他说是谁,打趣道:“我那外甥,除了人老实也没优点。沈老板羡慕他什么?” “我曾经和他一样。” 徐磊听不懂这话,只好沉默。 —— 锦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做面膜,边涂指甲油边说:“这女人啊,一旦到了二十五岁以后,身体素质就开始下坡了,熬夜可是禁忌。像今晚这种情况,男人回来晚了,就得安安心心去睡觉,管他做什么?” 墙上的钟指针指到十一点半,对面的电视正放着无聊的肥皂剧,男女主角矫情的对话从那里面传来。 麦穗靠在枕头上,说:“小琴,我想我儿子了。” 锦竹将面膜撕下来,叹了口气,“你说,你哪晚不想他呢?今天沈谦又晚回来了,我懂,你就是太没安全感了。我们往好的方向想,说不定你的孩子正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等咱们找到他,你得用最好的姿态去面对,懂吗?” 她话说完没多久,门就被人打开了。夜里的温度有点低,沈谦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挽起袖子,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 锦竹识趣得很,自发地上楼回房间了。 客厅里的灯不算亮,甚至有些朦胧。沈谦走过去把电视关了,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没多久,腰上就缠了一双手臂。她柔软的前胸贴着他坚而硬的后背,异常契合。 “怎么变得粘人了?”他喝完水,转过身将她拥进怀里。 麦穗抬起头来,“你比平常回来得晚了些,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徐磊留我在他的老家吃饭,就是上次咱们避雨那里。我喝了两杯,多坐了会儿。”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舌。麦穗尝到那股酒味,皱了下眉。 温存片刻,沈谦蹭了蹭她的侧脸,大掌拍拍她挺翘的臀部,“你先上楼去,我马上上来。” 夜里,开始下起了中雨。屋内闷而潮湿,麦穗光着身子躺在他怀里,鼻尖全是他的味道。她觉得不舒服,动了两下,没想到沈谦清晰的声音很快便从头顶上传来,“下雨了。” “好闷啊。”她将灯打开,掀开被子坐起来。 沈谦也坐起来,凝着窗帘的方向。 麦穗重新躺下来,问他:“都两点多了,你还没睡?” “被雨声给吵醒了。” 她困得整个人发绵,迷糊中好像听到他说了一句话,类似于“孩子”之类的字眼。 “阿谦,我刚才做梦了……” “什么梦?” “孩子回来了。” 沈谦替她盖好被子,声音绵长,“就快回来了。” “是吗?” “是的。”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得这么笃定,可有了这句话,麦穗却感到一丝不安。 —— 沈谦这段时间来除了忙修桥的事情,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察看监控录像上。出彝良的各个收费站的视频他搞到手后,便根据杨福田提供的线索,一辆一辆地找。 这无疑是个庞大而复杂的工作。 如果实在找不到,那只能说明,孩子或许还在彝良境内。那么,找到的希望就大些。 麦穗已经连续五天未出门,平日里的购物需要都是锦竹一人在负责。一来是她情绪不太稳定,二来是沈谦不想让她和章云娇直面。 然而这天,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的上海电话。 锦竹瞟了一眼,摆摆手:“肯定是骗子,这种你就别理。” 这个号码麦穗有印象。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 “孙小姐你好,我是章云娇。” 麦穗的手指微僵,“……请问你是?” “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吗?前些天我们还通过电话。” 那边的章云娇语气还算客套,听不出任何挑衅的成分。 然而,这只是表象。麦穗深谙这个道理。 第22章 下过雨后的城市像是彻底被清洗了一遍,可道路两旁四处可见的垃圾仍然煞风景。麦穗穿过一条批发农产品的街,来到前面较为繁华的地带。 她找到那家咖啡店,推开门走进去。 里面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音乐悠长而缠绵。在一棵巨大绿色植物的背后,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漂亮女人。 女人红唇柳眉,瓜子脸,气质上乘,虽然能看出不再年轻,可身上沉淀的那股风韵,却是很多人模仿不来的。 麦穗的直觉告诉她,那个女人,就是章云娇。 她缓步走向那个角落,最后站定在桌子面前。 这是章云娇第一次看见沈谦口中的“我女人”,比想象中要逊色许多。她打量了麦穗一眼,脸上无表情,昂着鼻孔看人,指向对面的座位,“孙小姐可真准时,请坐。” “多余的废话就别说,你都千里迢迢来云南了,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坐下后,麦穗淡淡道。 章云娇喝了一口咖啡,腾腾的雾气升上来。 “没想到孙小姐也是个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她放下咖啡杯,“我要沈谦。” 麦穗:“你这话跟我说可没用,掌握权在他。” 章云娇终于笑开来,“孙小姐多虑了,掌握权的确在他,这次来我只是通知你一下。我们做生意的,喜欢面对面交谈。” 她一笑,眼角旁便显出满满的纹路。岁月对女人不似其对男人的优待,这个年龄的男人,沉淀出来便似美酒。若是女人,则难以平衡。 美丽总是如花期,一晃弹指间,再回首,已是青丝冒白发。 麦穗问:“章小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把握?” “我没有把握,你也说了,一切选择权都在他身上。” “不知道章小姐和阿谦相处这几年,有多了解他呢?”麦穗挑眉,继续问她,“你知道真正的沈谦是个什么人吗?” 章云娇:“我当然了解他。” “章小姐快四十了吧,我家阿谦那方面的需求量很大,听说女人年龄越大越不能劳累。”她斜睨着对面的女人,瞳孔里倒映出一张面容过分修饰的脸,“若是你真的用手段把他绑在身边了,也得不到他一辈子。到时候不知道章小姐会不会人财两空,还得跟某些富太太一样去捉奸在床呢?” “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的,希望章小姐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别人的男人身上。如果你执意要继续下去,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绝不会退让一步。” 说完,麦穗推开凳子起身,“时间不早了,就不奉陪了。” “如果我要你做一个抉择呢?”章云娇突然叫住她,“沈谦和你们的孩子,你会选择谁?” 麦穗脚步微滞,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店。 回去的路上,突然开始下起了雨,一开始还勉强能赶路,到后来,街上除了一把把伞,就剩避雨的人在乱窜。路过一家小饭馆时,麦穗也停下来躲雨。 公寓就在不远的地方,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她便给锦竹打了个电话。 “你去哪儿了?今中午吃什么呀?我煲个鸡汤好不好?” “小琴,下雨了,给我送把伞来。” 锦竹解开围裙,跑去窗边看了看,“哎哟还真是。你在哪儿啊?我马上过来。” “公寓出来左转那条批发农产品的街,我在一个叫惠民餐馆的外面。” “行,你等着啊。” 挂了电话,锦竹匆忙把伞找出来,急着要出门。 穿好鞋子后,客厅的门却突然开了,沈谦手上拿着一把伞,伞的表面还在滴水。他往里面看了眼,问:“她呢?” “这不。”锦竹挥了挥手上的伞,“我正准备出去接她呢。” “在哪里?我去。” 锦竹给他说了地址。沈谦问:“她告诉你出去干什么了吗?” 锦竹摇头。 沈谦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地转身,往楼梯间跑去。 —— 麦穗二十岁那年,镇上有个叫王鹏的小混混看上了她。王鹏和沈谦打过交道,以前在网吧泡的时候,两人一起打过几天游戏。 王鹏是外地人,才来这里不到一年,不知道麦穗和沈谦的关系。自从那次沈谦把她带到一路,一群人去了县城的ktv里玩通宵,王鹏就对这个长相清丽、性格敦实的女孩儿上了心。 后来,他让沈谦介绍麦穗给自己认识。沈谦听后,把手上的烟一扔,眼尾凌厉,“她是我女人,这地方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可我听小圆说,你俩还没什么实际发展。而且,这地方这么多美妞缠着你,那小东西又不是最特别的,你让我一下不行?”说着,王鹏还不怀好意地用手肘顶了顶他的小腹,“你看小圆那身材多好,胸大,屁股也大,干起来肯定爽。” 沈谦扫了他一眼,“既然小圆身材这么好,你就上吧。” “嘿嘿,我不好那口,我喜欢清纯点的。” “没得谈。” 后来,王鹏有次在街上堵麦穗。麦穗见他是沈谦的朋友,就没多少防备,两人一起去吃了烧烤。 临回家之前,王鹏向她挑明,“我挺喜欢你的,咱俩要不要发展看看?” 麦穗当即摇头,“我有人了。” “沈谦?” “嗯。” 王鹏“啧”了一下,“沈谦啊,他受女孩子欢迎着呢。前些天我还看见他跟镇上那个小圆去旅馆开房了。” 麦穗蹙眉:“不可能的,你骗人。” 王鹏问:“你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彻夜不归的情况?” 麦穗沉默。 王鹏觉得达到想要的效果了,拍拍她的肩膀,“下次还请你吃烧烤。早点离开那个渣男,如果想通了,我们就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 第三天,沈谦又打电话回家里,说是晚上不回来了。想起王鹏说的话,麦穗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她相信沈谦不是那种人,可他一直不跟她做那种事,她心里其实是很没底的。 抱着捉奸的心态,麦穗拿了家里的手电偷偷出门。 走到镇上花了二十多分钟,她搓搓手臂,有些茫然。 小镇不大,可夜生活却丰富,在广场上有几处买烧烤和小吃的。一些混在社会上的青年聚在烧烤摊旁吃烧烤喝啤酒。 麦穗就是在那里看到了沈谦。他和几个人坐在一起围成一圈,旁边坐了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她认识,是镇上有名的美女小圆。 她在暗处看了会儿,发现小圆总是向沈谦献殷勤。虽然沈谦一直在埋头吃东西,却没拒绝过小圆的某些小动作。 王鹏的话不断回响在麦穗的脑海里,她心里堵得慌,握紧拳头,注视着那群男女的背影。 她想冲出去告诉那个小圆,不要对沈谦动手动脚的,可脚却不听使唤般往回走。 这边的烧烤摊旁,一个黄毛忽然说:“沈哥,我刚才好像看见你的小媳妇儿了。” 沈谦手臂一僵,抬起头来,“哪里?” “那里,对面,正往路灯下走呢。”黄毛站起来,指了指那个方向。 他话刚说完,沈谦就起身往那边跑了,一阵风似的,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住了。 也就是那个点儿,天上的雨忽然倾盆而下。路灯上飞满小虫,麦穗躲在一家小饭馆外面搓手臂。 雨点打在遮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浑身*的沈谦。 她看见他的鞋,然后抬眼往上。 “怎么到镇上来了?”沈谦扬声问。 麦穗没说话,重新低下头。 他走过去和她一并站着,“怎么了,媳妇儿?” “我不喜欢你和那个小圆走得太近了,我刚才看见她摸你手臂和大腿。”半天后,麦穗才闷闷地说。 沈谦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们那帮人都是这样的。” “她对你有企图。反正我不喜欢。你要是和她走近了,我也要和别的男人走近。”麦穗突然很理直气壮地说。想到王鹏,她心里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沈谦知道王鹏和她说过那样的话,会不会生气? 沈谦扯过她的手臂,“你敢?” 见麦穗没反应,他恍然大悟,“你跟到这里来,是来查岗?这还没结婚呢,就泡进醋缸子里,要是结婚了,还不得把我管死?” “谁要跟你结婚?”麦穗甩开他的手,“我回家了。” 沈谦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把她半带进怀里,哄着:“到底怎么了?嗯?” 她红了眼睛,“你一直在外面干事情,也不和我说。而且我讨厌你交的那些朋友,他们看起来很轻浮。”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和他们来往了。这不是他们当中有人关系大,能帮我挣钱么。” “那个小圆……你和她……有关系没?” 沈谦赶紧撇清,“绝对没有。” “可是上次你那个叫王鹏的朋友告诉我,你们去开房了。” 听到这个名字,沈谦黑了脸,“他来找过你?” 麦穗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只好老老实实地把整件事情说出来。听完她的讲述,沈谦算是松了口气。 “别理他,以后见到他都别说话。” “哦。” “这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我打个电话回去交代一下,今晚我们就住镇上的旅馆。” 那晚,两人住到了一起,虽然没有实质上的进展,却也足以让麦穗对某方面有了新的认识。 —— 雨越下越大,街上的人也开始变少了。 麦穗在雨棚下站着,等待锦竹的到来。可没想到,来的竟然是沈谦。 他撑着一把黑伞,左边肩膀有些淋湿了,额上的头发也有几丝垂下来,比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精英形象多了几分不羁。 麦穗侧身面对他,突然想起某个雨夜,在那个小镇上的他们。 青涩时光总是值得回味的,他们的回忆,多得足够下辈子用来细细品味了。 穿过稀拉的人群,他来到她的身畔,朝她伸出手。 伞上的雨滴落下来,打在两人交叠的手指上。 麦穗踮起脚,用手将他梳上去的发丝弄下来,软软地搭在额上。“这样就好多了,走吧。” 雨帘里,一高一矮的男女共撑一把伞,缓慢地往前走。男人将伞往女人的方向倾斜,右边肩膀被淋湿;女人重新扎上的马尾轻微甩动,美好而青涩。 只是时光早已不在。 车流涌动的街上,一个骑着摩托车、身披雨衣的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 回到公寓,一股香浓的鸡汤味儿从厨房里传来。 锦竹正好端了菜出来,见两人回来了,又去拿了碗筷摆上,“回来得正好,快开饭了,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再下来吧。我做了番茄牛腩、干煸四季豆、醋溜土豆丝,还用党参炖了鸡汤。不过这鸡汤得等会儿……” 锦竹还在不停地说,这边的两人却相对有点沉默。 卧室里。 麦穗解了胸衣,拿过干毛巾擦身体。沈谦清清爽爽地从浴室里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大掌捧住那两团软绵,狎弄了一会儿。 麦穗被他这么一弄,小腹一紧,思维也乱了,“别闹,待会儿还得吃饭。” “你上午出去做了什么?”他没放开,低头去亲她的肩胛骨。 “没什么,就是闲逛了一圈。” “嗯……监控录像的排查工作差不多快要完成了,三天后就能得出结果。这三天,你乖乖在这里呆着,别去任何地方,知道吗?”他的手不规矩地从她的牛仔裤边缘伸进去。 “锦竹还在下面等我们吃饭呢……” 他见好就收,替她换上干净的胸衣和短袖。 两人手牵着手下楼,锦竹见状,愈发地觉得自己头上顶了一颗硕大的电灯泡。吃饭的时候,她提议:“要不,我去徐磊那里暂住几天?” 沈谦:“不用。这几天你陪着她,我有点事情要处理,可能会在外面过夜。” “也行。” 麦穗没反应,只管默不作声埋头吃饭。 第二天,沈谦一大早便离开了。中午,雨停了,空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新,吸一口都能换个肺似的舒爽。 后来电视里新闻频道正在播报一起车祸事故,麦穗坐在一旁削水果,手指不慎被刀尖刺了下。 锦竹给她创可贴:“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麦穗将水果放下,心情变得糟糕起来。这次沈谦离开,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同时还伴随着浓浓的不安。 她把这种心情和锦竹说了以后,锦竹笑她:“你这是犯相思病了,要是想,就打个电话呗。” “晚上再打吧。” 第23章 那晚,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凌乱的声音击打着麦穗的耳膜。 她睁眼躺在床上,身旁是冰冷的空位置。半夜一两点,实在睡不着了,她便起来从衣服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给自己点上。 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沉寂,除了偶尔从路灯下经过一辆载了货物的车,剩下的全是雨点、雨声,还有那满天的黑。 尼古丁侵入肺部的时候,她将头靠在窗户上,半眯着眼看着楼下的那条街。 死寂,荒凉。不管白天多么繁华,夜晚总是能抹去一切。 麦穗重新回到床上,仍然没有睡意。她开始想她的孩子、孙家那边的破事儿以及今晚不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想了很多,内心越来越乱,乱着乱着,她竟然沉入了梦里。 她没有做梦,只是一直觉得,有人在耳边唤她的名字。 第二天醒来,已是十点。麦穗下楼时,锦竹和徐磊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两人齐齐向她看来,眼里带了些不明不白的情绪。 她走下来,倒了杯热水喝。 “徐磊说他昨晚看见沈谦和一个女人去开房了。” “啪”的一声,一次性纸杯掉在地上,水流了一地,溅在麦穗的裤脚上。 “不可能。”短暂的失神后,她很笃定地说,“阿谦不会干这种事。” 另外的两个人皆沉默。半响后,徐磊开口:“或许是我看错了。” 麦穗转过身来,“一定是你看错了。” 锦竹若无其事地拍拍手,从沙发上起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今中午你们想吃什么?我刚去超市买了雪花牛肉回来……” 这时,门被敲响。麦穗喉咙一紧,下意识就往门口跑去。 打开门一看,竟是满脸大汗的余向东。 “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他握住了。余向东嘴唇紧闭,眼神沉沉,“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将她拉到楼道较为隐蔽的地方。余向东脸部紧绷着,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和肉贴着,声音很粗:“沈谦背叛你了。” 麦穗定定地看着他,同样的回答:“不可能。” “我昨晚和我小舅亲眼看见的,他和一个女人去了宾馆。” “你看错了。” 余向东:“我不希望你被骗。” “所以呢?余向东你给我搞清楚,就算他和别的女人开房了,这件事也轮不到你来告诉我。”她面色冷淡。 “……我只是,不希望你难过。” 麦穗撇过头,“上次不是说好了两清么,你走吧。” “……” 良久,“算了。”余向东微弓着背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再也没有回头。 走到楼下,他骑上摩托车,扬尘而去。 —— 沈谦已经两天没有回公寓了,电话也不曾打回来一个。一开始还装相安无事的锦竹开始担心起来。她问过徐磊,那晚他到底有没有看错,徐磊的回答是,绝对没有。 可锦竹不信沈谦会是三心二意的男人。她从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长情的,后来相处这么长的时间,他更是没有在外面乱来过。 想来想去,除非是有苦衷。 反观麦穗,她仍然和之前的状态无异,每天定时起床,吃早饭,去电脑上守着论坛的消息,坐在客厅里看孩子的照片…… 平静到诡异。 这么一来,锦竹倒觉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她也没再往深处想,专心当着厨娘。 直到第三天,沈谦终于出现在公寓门口。 他站在那里换鞋,像是随时都会消失的海市蜃楼。 麦穗从楼上下来,正好见到这一幕。她站定在楼梯上,确认那是他后,这才不慌不忙地下楼。 “回来了?” “嗯。”沈谦将公文包放下,朝她走过去,低头准备亲她的侧脸。 麦穗不着痕迹地躲开,抬头替他解下领带,边解边问:“累了吧?要不先去洗个澡。锦竹已经在做饭了。” 沈谦看着她的黑眼圈,问:“这几天没睡好?” “还行。”她收拾好他的外套和公文包,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去。 沈谦站在原地,一脸的疲惫。 这几天的温度稍微回升了些,可也说不上热。比起之前四月份的重庆,远远不及。 洗完澡出来,卧室里已经没有人了。沈谦擦干头发,走过去将窗户推开,低头,看见一两点烟灰夹在缝隙里。 客厅的餐桌上,锦竹把最后一样菜端上来,准备去拿碗筷,麦穗阻止她:“我去拿。” “他回来了,你要不要问下?”锦竹忽然道。 麦穗摇头:“不要提。” 她刚想问为什么,沈谦就从楼上下来了。 麦穗转身进了厨房,背影仓皇而失措。 晚上,麦穗早早地便上了床。沈谦做完手上的事情,也跟着进了被窝,而后从身后抱住她。那一瞬,她的身躯有点僵硬。 沈谦手臂一紧,多了几分强制性的意味。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等那股僵硬消失后,沈谦问她:“这几天,你想我吗?” “想,也睡不着。”麦穗很老实地回答。她将脸埋进枕头里,感受到背后的热源,心里又酸又甜。 想到每晚都心惊肉跳,生怕你去做了傻事。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沈谦将手伸进她的睡裤里,默不作声地揉弄着。一开始她还有点抗拒,后来身体彻底不听使唤了,浑身都烧得厉害,任由他使坏。 “只有你,没有别人。”进入之际,他附身在她耳边说了这句话。 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谁也不能像沈谦这般毫无顾忌地带给她了。她抛开一切,打开脆弱的缝隙去容纳他。 什么都不在乎了,没有别人,只有她。 这就够了。 两人沉默地交缠,今夜的沈谦格外温柔,在他加快动作时,麦穗挣扎着往床头的方向退。他眼眸一沉,扯过她的腿,身体一阵痉挛。 “你没有做措施。” 沈谦吻着她的唇角,“没关系,安全期。” 她点点头,再也无话。 —— “我排查完所有的监控录像,确定了三个目标。”沈谦将几张照片放在茶几上,“第一辆车是本地车,另外两辆是贵州的。本地车车主叫陈富贵,另外两个一个叫文德全、一个叫邓立……” 沈谦将大致情况说了下。陈富贵是一名黑车司机,文德全则是专门替超市运送货物的,另外一个叫邓立的则有过拐卖儿童的犯罪史。 “虽说邓立的嫌疑最大,但另外两个也不能排除,必须谨慎。”他指了指陈富贵的照片,“这人好赌,欠了一大屁股的债。” 麦穗问:“陈富贵现在还在彝良?” “在。” 当天下午,几人来到彝良东边的一家五金店旁边。这里环境很不好,旁边是个洗车修车的地方,地上到处都是油污和垃圾。 四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从五金店里出来,而后又走向一边停着的那辆面包车。 这时,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跟着从里面出来。 “没有钱,你把车卖了也是一样。”为首的一个面向凶恶的男人拍了拍车头,“这车还能卖个两三万嘛。” “没车我不能送货了啊武哥。” “我不管,你看着办。这个月月底不还钱,你的店也别想要了。” 待那几个男人走后,陈贵富哭丧着脸坐在店门口。 一双干净整洁的皮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陈富贵抬头一看,两男两女站在门口。 “你们是……” 沈谦走上前一步:“陈富贵是吧?有点事情想问你。” …… 回去的路上,徐磊说:“要不,把那个杨福田找过来,让他认。” 锦竹撑头看向窗外,“那里还能去吗?” 上次几人从村里出来后,薛路就立马报了警,后面具体发生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如果再进那里,指不定得被打成筛子。 “你不是认识那个什么‘老方’么,打他的手机,让他给杨福田知会一声呗。”锦竹说。 徐磊无奈地摇头:“老方早就去深圳了。” 这时,沈谦开口:“我给了他一张卡,如果他真想起来了,会主动打电话过来。” 茫茫人海中,要根据那样细微的线索去寻找一个走失两年多的孩子,是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麦穗怔怔地望着窗外。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在街上走着,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 她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第一次喝奶、第一次笑、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第一次学走路…… 孩子,全都是孩子。 沈谦侧过头去,眼里隐着哀痛。 下午,他带她去了那晚去的地方。天气还算好,一路上微风轻拂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座桥,完完整整地出现在她面前。 桥身干净而崭新,底下的河水清澈欢快,午后的光线在上面跳跃着。 “它……什么时候?” 沈谦牵着她来到桥中央,“我花了点功夫,请人修好的。” 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方天地,宁静而美好,很适合两人放下负担休息,各自缅怀过去。 然而,这里总归不是最初的地点。而他们之间,也横亘着一面巨大的悬崖。 这条路注定是泥泞而坎坷的。 —— 原定去贵州的找那两个人的计划被一通突来的电话给打断。 孙清源去世了。 打电话过来的是他的现任妻子余静帆。她在电话那边哽咽到直骂“小野种”,“你爸都死了,你还不回来?!” 麦穗木然道:“回来做什么?葬礼你们看着办就好了。关于财产的问题,我会找律师处理。” “你……”余静帆在那边气得直发抖,“你还想要财产?你哪里来的脸要财产?!” “女儿继承父亲的遗产,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余静帆一气之下,把手机摔得四分五裂。 屋里冷清一片。麦穗站在窗前,怔怔地看向远方。 孙清源死了啊。那个当初把她狠心送人的男人死了。 她不悲伤,只是不甘心。 第24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众人面对这一变故,不了解的就只顾着安慰。事后,锦竹把订好的机票给退了,留了一天的缓冲时间出来。 谁知到了第二天,沈谦却宣布原定计划不变。 他的黑眼圈格外重,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几天还要疲惫;麦穗站在他旁边,丝毫没有外露出刚刚丧父的悲痛。 后来在飞机上,锦竹悄悄问她:“你还好么。” 麦穗身上盖着毯子,微微翻身面对她,淡淡道:“我是被我亲爹抱给人贩子的。” 锦竹“腾”地一下精神了。 “我也没想到,他死之前才告诉我。不过也无所谓,说实话,我对他其实没什么感情。” 锦竹消化了好一会儿,才说:“孙家在上海那么有财有势的,你那爹既然归西了,财产肯定得有一部分砸到你头上。穗儿,我在上海混过一段时间,知道那孙家小姐的厉害,你可别吃亏了。到时候争遗产的时候让沈谦帮衬一下,怎么说那姓孙的也欠了你这么多年。” “嗯,我会的。” 对于遗产,她并不是那么感兴趣。只是该争取的决不能让人给顺了去。 麦穗翻过身去,用毯子将头盖住,再也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坐在前面的沈谦和锦竹调了个位置。 他坐下后,原本靠着窗的女人下意识就将头往过道这边靠。 “阿谦。” “嗯?”他有点诧异她还是清醒的。 半天都没有下文。沈谦缓而轻地呼吸,生怕动作太大。他盯着她的睡颜,仿佛要把这辈子所有的份儿都给看够。 飞机落地后,沈谦接到一个从云南那边打过来的电话。 “沈先生吗?” 沈谦:“想出线索来了?” 那边的杨福田用非常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他:“当天来了两个男的,有个是直接找上门来把孩子抱走了。后来我跟着他们去了公路上,另外一个男人把钱拿给我。那个时候是晚上,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是我听他们说话,声音非常沙哑……” “声音沙哑?你就记得这一个特点?” “当时那种情况,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太多。” 沉默半响,沈谦沉声开口:“我会马上确认你提供的线索是否有用,□□密码是八个一。” 第一个找到人的便是邓立。 这人长得虎背熊腰,皮肤粗糙,说话中气十足,听到他们的来意之后,极力否认,“我绝对没有拐过你们说的小孩儿,拐小孩儿的事情我早就不干了,这附近你们可以打听一下……” 麦穗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摇头。 这人说谎没,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来贵州的第三天,众人又根据文德全的地址找过去。那是一个还不算太偏僻的小镇,镇上正在修一个大的水果种植基地。文德全就在这里工作。 这人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谢顶,倒三角眼。他靠在木桩上,点燃一支烟,摇头:“不清楚。” 麦穗走上前一步:“希望你可以正面回答,这个孩子对我很重要。” 文德全抽了一会儿烟,态度仍然很坚定,“这个真没有,我没有干过的事情不会承认。” “你只要告诉我们线索,我们会给你报酬的,警察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到最后,文德全不耐烦了,转身要走。徐磊上前两三下就把他拦住,奈何这人力气不小,脾气也大,竟然和徐磊扭打起来。 徐磊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摁了两三下。那人吃了一嘴的灰,面红耳赤,声声骂娘,脖子上戴的红绳也在厮打的过程中不慎被徐磊给扯下来。 一枚通透而泛着温润光泽的和田玉掉落在地上。 沈谦走上前去,将那块和田玉捡起来。 “这是谁给你的?” 文德全往他脚边吐了一口唾沫,“老子自己花钱买的!” “是不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给你的?”沈谦绕过徐磊走到他跟前,“告诉我实话。” “我说是老子花钱买的……你们平白无故就来打人,我要报警!” 徐磊上下牙狠狠锉了两下,俯身拍拍文德全的脸,“老子就是警察,你去报啊!让你说实话就说实话,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面对威胁,文德全仍然不说话。 沈谦低头问:“她给了你多少好处?” 文德全嘴巴紧闭。 “我出三倍。” 那人睁开眼往这边瞥了下,终于有了松动。 “五倍。” —— 文德全给出的地方,是彝良。 孩子还在彝良境内。他让他们去彝良那边找一个叫李强的男人。 “他的声音是不是很沙哑?”沈谦问。 文德全点头,没再多说,从兜里掏出烟点燃,悠哉悠哉地吞云吐雾起来。 徐磊见他嚣张,本想一脚招呼上去,被沈谦制止,“别冲动。” “你他妈干这种缺德事儿,还想着要钱,啊?”徐磊挣开沈谦的束缚,一时间气不过,朝文德全的方向吼了两声。 “这叫生财之道。”文德全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斜睨着他,“你们不还得靠我?我就知道有人还要来,故意给那女人说了个偏的位置。”语毕,他看向沈谦,“你现在身上有卡没?赶紧给我。你们这一走,保不准一个电话就把我给卖了,我好拿钱跑路。” 沈谦一言不发地掏出钱包,从里面取了张卡出来。一旁的麦穗注意到,那是在重庆的时候,他塞给过她的卡。只是后来她把那张卡还给他了。 “卡里有多少?” 沈谦:“两百万左右。” “妈的,一个比一个有钱。行,两百万就两百万。” 文德全走后,徐磊表示要报警。 “先不急。”沈谦掏出手机,在上面划了两下,“他跑不掉的,我在卡里装了点东西。” 徐磊只叹眼前的男人太有未雨绸缪的先见。可只有麦穗知道,这卡最初是用来绑她的。 难怪那天,他这么快就找到了火车站。 “我们现在回去肯定来不及,我打个电话给东子,让他带人去找李强。”徐磊提议。 徐磊打完电话后,麦穗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上天怜她。 那一刻,她转过头去看沈谦,正好沈谦也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交汇了几秒,而后各自别开。 没人能说清楚心里的感觉,哪怕是从头到尾跟这件事没多大关系的锦竹。孩子有了确切的消息,只是,这次会不会又是一场空? —— 余向东接到电话后,很快就按照给的地址去买了车票。当天下午,他和徐磊的几个熟识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那个地方。 仍在贵州的麦穗亲自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那时余向东还在大巴车上,旁边坐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余向东,麻烦你了。” 他拿着那款好几年前的直板手机,嘴唇动了两下:“没事。” 麦穗沉默。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起前些天两人的不欢而散,她久久都无法开口。 “没事的话我就挂了。”余向东说。 “注意安全。” “嗯。” 辗转这么多个地方,她也累了。收好手机,她看向窗外。 每到一个地方,都是不同的旅馆,窗外都是不同的景色。哪天,她的窗外,才会每日醒来就重复出现呢? 沈谦订好了明天最早的机票,又在离机场比较近的地方找好宾馆。晚上七点左右,他接到章云娇打开的电话。 她约他出来。 章云娇还在贵州,而且对他们的行踪几乎了如指掌。 她的语气很柔:“你过来,我让你派去的人接走孩子。” 半个小时过去了,麦穗洗完澡出来,沈谦收拾好正要出门。 她擦着头发:“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沈谦没回答,走过去抱住她。他高出她不少,抱她的时候背脊微弯。 “怎么了?” 他附在她耳边承诺:“我很快就回来。” 她抬起头来,咽了咽口水,如鲠在喉。 “我会回来的。”他握住她的手。 沈谦离开的时候,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 她站在十多层的楼上,努力往下看。他撑开一把伞,脚步很匆忙,很快就融入到夜色里去了。 那晚,麦穗守了一夜。 第二天,当地媒体报道了一起车祸。昨晚十点左右机场在附近,一辆白色宝马冲出护栏,侧翻到坡下。伤者分别为一男一女,女性轻微擦伤,男性则伤势严重。 飞机起飞之前半个小时,余向东打了个电话过来。 一开始,那边没有声音,到后来,突然传出一声孩子洪亮的哭声。 麦穗一怔,握着的手机掉落在地上。 锦竹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她听见余向东在那头说:“孩子找到了。” 见电话那边没反应,余向东继续说:“他一直打我,哭得厉害……是不是饿了?” 半天后,锦竹捂着嘴又哭又笑,“打得好……看来这小子还有力气。” 余向东,“……” 锦竹将手机还给一旁僵成石膏的女人,“拿着吧,说两句。” 麦穗怔怔地接过,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锦竹只好替她拿着,放到她耳畔。 这一刻,麦穗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来一个字。她动着唇,艰难地发声。眼泪顺着流下来,落进她微张的嘴里。 余向东:“是你吗?”没得到回应,他继续说,“孩子左脸颊上有一颗痣,头顶上有两个旋,眼睛长得很像他。” 是了,是了。 她的励歌。 麦穗用尽浑身力气,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你告诉他,他叫沈励歌。” …… 电话挂断后,徐磊走过来,这时已经有广播在提示登机了。“沈老板去哪里了?这飞机都要起飞了。他电话也打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麦穗:“他昨晚就离开了。” “他说去哪儿了么?” 她摇头。 “真是急死人。” 锦竹问:“他要是不来,咱们还走不?” 徐磊叹气,“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六点。沈谦就像彻底消失了一般,没人能联系上。 第25章 三天过去了。 经过dna对比后,警方已经确认余向东抱来的孩子的确是当初在上海浦江森林公园走失的沈励歌。 余向东坐在小励歌旁边,跟块木头似的沉默,只是偶尔看他一眼,确认这孩子还在后,又撇过头去。 “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找妈妈?” 余向东:“那个不是你妈妈。” “你胡说!那就是我妈妈!” “你妈妈叫麦穗,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孩子从凳子上滑下来,余向东手疾眼快,一把将他的肚皮给圈住,不让他走。 “坏人,你让我回去找我妈妈!” 余向东只是说:“那不是你妈妈……” 奈何这孩子倔得很,对他又踢又咬,直到一个好心的女警走过来,从他怀里接过孩子。女警说:“你这样带孩子,他根本就不依。” 余向东脸涨得通红,只是因为皮肤黑,没看出来。 女警这身制服到底还是给了孩子安全感,小励歌很快就破涕为笑,一双桃花眼眯起来,像极了沈谦。 余向东暗自嘀咕:“真是一模一样的。” 他往外面看去,漆黑一片。这都三天了,那边还没消息。余向东想了想,最终还是给徐磊打了个电话过去。 谁知,他得到的消息竟是,沈谦失踪了。 这是让人始料未及的。 余向东很快冷静下来,问那边的徐磊:“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到彝良?” “明天的机票。你得把孩子照看好,别到时候又出了岔子。”徐磊嘱咐他。 “我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怎么形容。”徐磊沉默片刻,问他,“东子,你老实跟舅说,你是不是惦记上沈谦的女人了?” 余向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没跟徐磊说过他花钱买媳妇儿的事情。徐磊虽然痞,但在有些原则问题上从来不会犯浑。 他否认:“没有。” 眼下正是重要关头,徐磊也没心思去深究这里面的东西,只是说:“东子,不是你的永远也不是你的,听舅的,别陷太深了。” 余向东打完电话,转过头就看见对面的小不点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他木着脸,站起身,“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小励歌犹豫了会儿,说:“旺旺雪饼!” “就这一个?” 得到的回应是使劲点头。 余向东朝女警打了声招呼,撸起袖子往外面走去。 今天夜里有点凉。他想起还在贵州的麦穗。 沈谦平白无故失踪,她应该都急疯了吧。 她是跟自己一样倔的,多少头牛都拉不回来。 —— 沈谦彻底销声匿迹了。 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那晚的车祸。只是没人知道车祸发生后两位伤者去了哪里。 第五天,麦穗回到彝良。 警察局里。当余向东牵着孩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对面的小励歌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直直地看向她,然后转过头问余向东,“向东叔叔,她是谁呀?” 不记得了。 不记得很正常。当年他才一岁多。可那时他明明还在她怀里撒娇打滚,怎么说生疏就生疏了呢? 麦穗红着眼睛打量他。这孩子比之前瘦了些,穿着一身余向东给他买的新衣服,站在那里,有点局促。 她缓步走过去,蹲下来,轻轻将他抱进怀里。 “励歌……” “阿姨,你能带我去找妈妈吗?我已经好多天没看见她了,她肯定会着急的。” 麦穗一恸,内心翻江倒海似的。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黑,腿也软到支撑不住。 小励歌从她怀里挣脱开来,扯了扯余向东的裤子,“你说带我去见妈妈的,向东叔叔。” 余向东板起脸,“她就是你妈妈。” “……”小励歌这才开始正视起眼前的女人来。而后,他摇摇头,“她不是。” “孩子一时半会儿不记得,很正常,毕竟走失的时候还小。”一旁的女警道。 突然,麦穗失控般地将孩子搂进怀里,“励歌,你不记得妈妈了么?你小的时候,妈妈经常给你唱摇篮曲……你要不要妈妈唱给你听,你听听或许就想起来了……” “阿姨你弄痛我了……”小励歌被她箍得死死的,差点要喘不过气来。 麦穗恸哭起来,似要将这两年来的苦通过眼泪都释放出来。 小励歌见她哭了,不知怎的情绪也开始低落,一开始还只是红眼撇嘴,到后来,母子俩哭做一团。 小身体在麦穗怀里拼命扭动挣扎,“我要妈妈!妈妈……” 麦穗扳过他的脸:“宝贝儿,我就是妈妈……你看看我,还认识妈妈不?” “你不是我妈妈!我要妈妈……” 一拉一扯的过程中,这孩子急了,一巴掌打在麦穗的左脸。不轻不重,却让周围的人都沉默了。 余向东把母子俩分开,“你怎么打你妈呢?” “坏人,你们都是坏人!”小励歌蹬着双腿,涕泗横流,“你们把我的妈妈藏哪儿去了!你们让我回去!” 女警走上前来,从余向东手里接过孩子,“孩子还没有正确的是非观念,从小就不在身边了,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正常。你们做家长的,这个时期要耐心,慢慢引导他,让他忘记过去的家庭。” 麦穗瘫坐在地上,久久都不能回神。 ——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向东叔叔呢?”小励歌从客厅的地毯上探起身子,“向东叔叔怎么没来?” 锦竹从厨房里走出来,把身上的围裙解了,径直走向他:“小祖宗,你一天惦记那黑鬼做什么?你妈昨晚又哭了,你是不是惹她了?” 小励歌鼓起腮帮子:“我没有,她是看手机的时候哭的。” “她她她,她什么她?她是你妈。你叫过她一声‘妈’了么。”锦竹把他扔得到处都是的拼图给一一收好,最后扶着腰,“沈励歌。” 有气无力的应答:“是。” 锦竹蹲下来和他平视,“小琴阿姨告诉你,你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才是你亲生妈妈,懂么?” 小励歌点头。 “你是被坏人从你原本的妈妈身边带走了,所以你才不记得你妈妈的。” “哦。” 过了会儿,他问:“那我爸爸呢?” “去国外出差了。” 锦竹也知道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说这些不容易。她摸摸小励歌的头,柔声说:“你妈妈找了你两年,现在终于把你找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妈妈’呢?” 孩子低垂着头,手指不停地摆弄魔方。 半响后,他抬头:“那她为什么要把我弄丢?” 锦竹怔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 为什么要弄丢呢?她也不知道。这世上,每天丢的孩子千千万万,都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吗? 小励歌重新低下头去。 “乖宝贝儿,赶紧去叫你妈妈下来吃饭了。” 他缓慢地啄着头,转身往楼梯处去了。 楼上的卧室里,麦穗正坐在窗前抽烟,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身体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他身高不够,只能踮着脚去够门把。 麦穗赶紧把烟灭了,打开窗户通风。 “小琴阿姨说可以吃饭了。” “嗯,妈妈很快就下去。” 她单手抹了抹还没滚出来的眼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奇怪,“宝贝儿你先下去,让你小琴阿姨多备一双碗筷,你向东叔叔很快就来了。” 小励歌却迟迟不肯离开。他迈着短腿朝她走过去,麦穗把烟头藏起来,扯开一抹干干的笑:“怎么了?” “你为什么哭?”他仰着头问。 麦穗抱起他,“妈妈没有哭。” “你昨晚就哭了,是我不好吗?” “不是……”她拍拍他的屁股,“赶紧下去吃饭吧。” “哦。”小励歌从她怀里跳下来,往门口跑去。 跑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而后转身,重新跑回她身边。 他主动拉过她的手,声音清脆:“妈妈,我们一起下去吧。” …… 余向东手里提了一盒玩具,在客厅换鞋。坐在餐桌旁的小励歌一见他来了,赶紧滑下凳子,“向东叔叔!” 因为那一声“妈妈”,麦穗现在脸上都还带着笑。这一个月来,余向东第一次看见她笑。他紧绷的脸皮也因此而松缓了些。 他将玩具放到小励歌怀里,“早上一直在送货,没来得及挑,随便买了点玩具。” “沈励歌,吃饭,玩具先放着。”锦竹把筷子一搁,假斥道。 小励歌最怕锦竹,当下便乖乖地回到餐桌上,坐回去就朝锦竹做了个鬼脸。锦竹佯装抄袖子要整治他,结果这孩子下意识就往麦穗怀里钻去。 他还告状:“妈妈,小琴阿姨要打我!” 三个大人,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锦竹先反应过来。她瞪了他一眼:“下次你妈也帮不了你。再不好好吃饭,我就从你头顶上打个洞,给你灌下去。” “别吓着孩子了。”麦穗低头亲亲他的脸,将他抱到腿上,“乖乖吃饭,晚上妈妈给你兑奶粉。” 锦竹埋下头,笑着笑着眼泪就掉进碗里。 不容易啊,捂热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啊。 下午一点左右,余向东因为有工作不得不离开。临走前,小励歌抱着他的腿,轻声问:“向东叔叔,你是我爸爸吗?” 余向东摇头。 “你知道我爸爸去哪儿了吗?” 他又摇头。 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小励歌显得有点失望。 余向东很生硬地说:“你要乖,不能惹你妈妈生气。” 至少现在看来,母子俩之间的冰雪已经在逐渐融化了。 一切风平浪静,除了失踪的沈谦。 麦穗经常想起他离开的那晚。那个时候,他把她抱得紧紧的,胸膛的温度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很快,是多快? 她望着窗外的繁星,不知不觉已经等待那个男人快有半年了。 十一月份的上海,天气有点凉。 前半年麦穗回了一次孙家,得到了她应得的一份财产。拿到这些后,她便和锦竹在上海合伙开了一家花店。 锦竹常感慨:“我又回到这地方了。” 如今这花开了又谢,人去了又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繁华的大都市。 第26章 第三年的九月份来临时,沈励歌升上了小学二年级。 开学那天,麦穗早早地把他从床上叫起来,将事先给他准备的书包和文具一一摆好。 “妈妈,这学期老师就会换座位了,我再也不用和那个胖妞坐一起了。”穿衣服的时候,沈励歌把头从衣领里钻出来,嘟着嘴巴埋怨,“她总是吃我的东西。” “妈妈怎么教你的?小朋友要学会分享。”麦穗给他系好衣扣,含笑说,“人家是女生,你个小男子汉不会学着让人家啊?” 沈励歌撇撇嘴,抱过她的脖子,在她的脸上啵了一下,“妈妈,我去上学了,别太想我啊。” “下午别乱跑,我来接你。” “不是有校车吗?”他穿好袜子,从床上跳下来。 “校车别坐了,妈妈开车接你。” 沈励歌上幼儿园后,麦穗就去考了个驾照;考完驾照没几天,提着钱就去把车买回来了。后来锦竹也去考了个驾照,两人轮流给沈励歌当起了司机。 当年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弭,她得时时刻刻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沈励歌拿起书包朝客厅走去,“妈,我都七岁了……” “哟,七岁翅膀就硬了?” 锦竹倒好牛奶,把凳子扯出来,指了指餐盘里的小笼包,“我今早上专门开车去买的,赶紧趁热吃。” 沈励歌朝她做了个鬼脸,“小琴阿姨你脸上有皱纹了。” 锦竹瞪了他一眼,下意识就摸摸自己的脸,嘀咕,“我昨晚还做了去皱面膜呢……” 沈励歌“嘿嘿”一笑,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吃着吃着,他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说:“妈妈,这学期我可以不去上奥数班了么?” “嗯,怎么了?”麦穗问。 “我觉得那东西很限制我的发展。”沈励歌摇头晃脑,“都是一堆数字,算来算去也没意思,还不如把时间抽出来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 “比如和你多进行点亲子活动啊,去个游乐园什么的……” 锦竹啧叹一声,“穗儿,这孩子的嘴比我小时候还滑。你看看,不就是为了不上个奥数课么,扯出这么一大堆。” 沈励歌白了她一眼,“您能别拆我台么?” “你妈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小升初、初升高不得靠这些东西撑场子啊?” 沈励歌又翻了个白眼。 一直没说话的麦穗终于开口:“行,不去上也好,看你自己喜好。” 其实当初报那个奥数班也是听了老师的话。这孩子成绩好,很多东西一点就通,老师告诉她往更高的方向发展对孩子的未来很有好处。 沈励歌从凳子上蹦起来,激动地亲了她一口,“谢谢妈妈。” “好了,赶紧吃饭,待会儿得堵车了。”麦穗把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碗里,“多吃点儿,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 沈励歌从来没见过他的爸爸,他脑海中所想象出来的爸爸,是一个留着平头、高大威猛,会把他举很高扔天上然后再接住的男人。 可自他懂事以来,他的爸爸,就在那个“大洋彼岸”,从来没有回来过。 校门口堵着接孩子的家长,沈励歌站在安全线以内,往不远处的车流里张望着。 小学放学早,这会儿太阳还明媚地挂在天空上。同班同学严豪和他并排站着,十五分钟后,严豪被一个有着硕大啤酒肚的男人接走了。那是严豪的爸爸,会做很多好吃的,还会在自己儿子的卧室里画好看的钢铁侠。 今天花店关门早,却赶上了堵车的高峰期,麦穗到学校时,比平常要晚了十几分钟。 沈励歌站在一棵大树下,一眼就看见了她那辆马自达。 车子开了十多分钟,沈励歌往窗外看去,察觉不太对劲,问还在看红绿灯的麦穗:“妈妈,这不是回家的路啊,我们要去哪里?” “你小琴阿姨说要庆祝你升二年级,在米其林订了一个位置。” 沈励歌听后,兴趣缺缺,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玩起了消消乐。 玩了会儿游戏,他抬起头来,忽然问:“爸爸是不是长了一个很大的啤酒肚?” “……不是。” “那他是不是头发很短?跟电视里的jun人叔叔那样的?” “不算短。” “那他皮肤黑么?” 麦穗摇头。 过了片刻,沈励歌鼓起勇气问:“你和爸爸是不是早就离婚了?” “没有。” “那我爸爸怎么一直不回来?” 孩子多敏感啊,尤其是在这个年龄阶段。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么?孩子肯定不会信。可事实上这三年来,她真是连沈谦的半点儿消息都没有。 前几年丢孩子,这几年男人失踪。有时候麦穗想起来,觉得生活待她太过刻薄。 不过再难还不得过么,毕竟儿子还需要她。 到了米其林餐厅,沈励歌的情绪明显没刚上车时那么高昂了。锦竹察觉出来,估摸着母子俩肯定是聊到了关于沈谦的事情。 三人用餐时,锦竹问他:“学校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你啊?” 沈励歌放下小勺,心不在焉地摇头。 “我们励歌长这么帅,都没女孩子追求?” 沈励歌掐了掐自己的脸,看向锦竹:“小琴阿姨,你见过我爸爸么?我长得像爸爸还是妈妈?” 锦竹朝对面的小子眨眼:“你爸爸可帅了,你那眼睛就和你爸爸一模一样的。” 沈励歌终于在这个话题上找到了知己,开了闸般源源不断地问。比如他爸爸有多高,力气大不大,戴眼镜没有…… 听完锦竹的描述,沈励歌想,原来他的爸爸是这样一个人啊。 “跟严豪的爸爸不太像呢。严豪的爸爸有啤酒肚。”沈励歌说完这句话,开始埋头吃甜点。他的情绪很快又跌落到低潮。 晚上九点左右,麦穗来到锦竹的房间。 “励歌睡了?”锦竹正在抹乳液,见她来了,拍拍脸站起来,“这几天他怎么老是问起沈谦的事情?” 麦穗摇头,“孩子到了这个年龄,想瞒都瞒不住。” “都三年了,还是没有消息……” 麦穗走到窗前,眼神渺远地望向隔岸的高楼。锦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递给她一支,而后自己也点上。 两个女人盘腿坐在地毯上,沉默相对。 锦竹把烟从唇上移开,“你说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麦穗无言。 她带着孩子,数不清的事情缠身,这几年来只能托徐磊找。可徐磊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还是一无所获。 她这大半辈子,都在找人。好像这件事没有尽头,如一条贪婪的血蛭,要吸干她的勇气。 一支烟抽完,嘴里苦而涩。麦穗从地毯上起身,“早点睡,我先回房了。” 到门口的那一刹,锦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穗儿,你实话告诉我,沈谦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麦穗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背叛我。我信他。” 这三年多,麦穗的手机一直没换。有一次手机掉进洗手台的池子里泡了会儿,她拿去店里让人修好了,从此再也没大意过。 有时候沈励歌睡晚了,她从他的房间里回来,实在是心里绞得痛,就把手机的短信记录翻出来看看。 夜深人静,枕头旁又冷又空。 麦穗拉高被子,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那个男人的影子。他还要在她的梦里来搅一下,光怪陆离的世界,一直浑浑噩噩。 一晚上醒来三四次,可每次枕边都是空空如也。 有段时间,她干脆把枕头抱去沈励歌房间里,和他挤那张不大的儿童床。 这天周六上午,沈励歌没奥数课上了,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麦穗去叫了他两三次,他只是卷着被子哼哼唧唧地滚,“妈,我再睡会儿……” 麦穗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吸尘器:“今天去游乐场。” 沈励歌惊醒般从床上跳起来,“真的吗?” “真的。”她指了指放在床头的衣服,“自己穿好,把水壶拿上。小琴阿姨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她去么?” “她得看花店。” 沈励歌赶紧拿过衣服穿上,睡意也没了,五分钟后准时坐在餐桌上。 大都市出行,怎么挑时间都挑不好。一路上堵得紧,最后连沈励歌这个不关心车况的小孩儿都埋怨起来:“早知道就坐地铁了。” “地铁很挤。” “好吧……” 前面有个红绿灯,麦穗踩了刹车,趁着等待的空隙往窗外看去。 在她车的左边,停了一辆高级的白色宝马。宝马车窗下降了三分之一。平视过去,麦穗看见了半张成熟女人的脸。 她的手抖了下,再往那边看时,前面的车流已经开始动起来。她顿了会儿,若有所思地继续往前开。 在国外待了几年的章云娇出现在了上海的大街上。 一上午,麦穗脑海里都是这个念头。 她给沈励歌买冰激凌的时候,由于心不在焉,在路上撞到了一个行人,还把冰激凌球弄在人家身上。幸好那人没过多纠缠。 麦穗不停地道歉,直到那人走开。 沈励歌从一个小丑旁边跑过来,见她手上的冰淇淋都化了,叹了口气:“我再去买一个。” 等他买回来,母子俩并排坐在一张长凳上。 “妈妈,你今天怎么老是走神呀?”沈励歌吃掉最后一口蛋卷,转过头去看她。 麦穗手上那支冰淇淋几乎还没怎么动。 “我替你吃了吧。”沈励歌坐近了些,舔了一口她的冰淇淋。 不远处,穿着米色外套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儿,身边跟了两个保镖,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妈妈,你在看谁?”沈励歌从凳子上下来,跳到她面前晃了两下,“我们去坐过山车吧。” 麦穗“嗯”了一声,将视线收回来,牵着沈励歌往过山车售票的地方走去。 第27章 上午还阳光正好,下午却开始乌云密布。不消几时,早来的秋雨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打下来。幸好麦穗有出门备伞的习惯,“回家吧。” 沈励歌还没玩尽兴,见雨越来越大,嘴巴翘得能挂上油壶。 “大摆锤还没玩呢。”沈励歌被她拉进人群里,低声嘟哝。 “你要是想来,妈妈下个星期再带你来就是了。” 沈励歌妥协:“好吧。” 花店最近的生意比以往好了些,店里招的人手不够了,锦竹便想着在网上贴了个招聘启事。 一个星期后,有人上门来,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锦竹问了问,得知她是贵州人,又见这姑娘老实不多话,便想着先观察几天。 小姑娘叫秦蓉,长得清清秀秀,勤快肯干。后来锦竹就把她留下了。 秦蓉性格爽朗,也没多少心眼儿。她干了一两个月后,麦穗便想着请她去家里正式吃顿饭。 这天正好是中秋节。花好月圆,灯火辉煌。 一大桌子的菜,都出自秦蓉之手。 徐磊和余向东两个大男人也不喝酒,各自沉默地扒饭。倒是对面那三个女人,不停地聊着。 “我之前干过一段时间的护工,就前段时间,给家有钱人照顾一个瘸子。后来我实在干不了,就辞职了。” 锦竹咬着筷子:“干嘛辞职?” “太压抑,受不了。”秦蓉啧了一声,“做错一点事就要被骂得狗血淋头。还是在外面来工作舒坦些。” 沈励歌突然从饭碗里抬起头来:“秦蓉姐姐,你以后要经常来我们家做客,你烧的鸡腿太好吃了。”又转向麦穗,“妈妈,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 麦穗也是打心底喜欢这个小姑娘。自从秦蓉来了店里之后,她和锦竹都要轻松不少。 秦蓉扬声应着,后来突然注意到沈励歌那双眼睛,一时间竟然觉得很熟悉。 一顿饭吃下来,众人都满足不已。秦蓉抢着去厨房里洗碗,后来锦竹也跟去了。 客厅里,余向东和沈励歌在地毯上摆多米诺骨牌。沈励歌边摆边问:“向东叔叔,你最近很忙吗?” “嗯。” 余向东一向惜字如金,必要时不会吐字。三年前,他跟着徐磊来到上海,用沈谦当年给他的钱开了个小卖铺,日子倒也过得凑合。 “我觉得我爸爸肯定是和我妈妈离婚了。”沈励歌向他诉说起了心事,“她们从来不说实话,可是我知道,我爸爸肯定不是去出差了。” 余向东把一张牌放上去,没用好力道,下面的都垮掉了。 沈励歌瞪大眼睛,“我辛辛苦苦搭好的!”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垮掉的牌上去,再也没谈起沈谦的事情。 余向东抬起头,看向沙发上坐着的女人,胸中闷闷的。 她还是那么倔,一如既往地等着那个消失了三年的男人。 —— 中秋之后,锦竹去了重庆,说是突然想起有点东西放在那里没拿。 店里少了一个人,再加上生意又比之前红火,麦穗不得不把接孩子的任务拜托给住在学校附近的余向东。 这天,花店一直营业到晚上十点多。麦穗关好店,独自一人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时间还不算晚,街上情侣成对。 花店挨着一所师范大学,对面又是一条小吃街,晚上出来过夜生活的大学生成群结队。 繁华的地方,总有人是孤独的。 入秋后,天气开始转凉。麦穗搓着手臂,脚步匆匆地走在林荫小道上。 她急着想赶回家,看到沈励歌。 那条小吃街被她甩到身后。 小吃街上一个卖馄饨的小摊旁,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驻足了二十多分钟,最后拄着拐杖跟了上去。 麦穗回到家时,余向东还没走。 见她回来了,他解释道:“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麻烦你了。”麦穗关上门,“今天花店有点忙。你那边的生意没受影响吧?” “没关系。”余向东摇摇头,沉默几秒后往门口的方向走,“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 余向东刚离开,穿着睡衣的沈励歌就从卧室里走出来。“妈妈,你今天回来得好晚。” “还没睡呢?”麦穗脱下外套,走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睡着又醒了。向东叔叔呢?” “回家了。” “哦。” 沈励歌腻在她怀里,小手圈着她的腰不肯放开,“我刚才做梦,梦见爸爸了。” 麦穗问:“梦见他什么了?” “梦见爸爸给我买了一架大飞机。” 她面不改色地笑笑,弯腰抱起他,“赶紧睡了,不然明天起不来。” 把儿子哄睡后,麦穗去了阳台收衣服。 远处的天空被城市灯光照成浅红色,夜生活逐渐沉寂下来。 楼下一棵大树的旁边,高大的男人隐在阴暗处抽烟。 手指上的一点火光时隐时现,昭示着男人的焦躁。 他往对面公寓的十楼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楼的灯很快就熄灭。 半个小时后,男人艰难地挪步离开。 …… 今晚过得尤为漫长。时钟滴答地走,每走一秒,就是一次煎熬。 麦穗仰躺在床上,周围是黑暗和寂静。 一点左右,她拿过枕头旁的手机,翻开通讯录,拨通了这三年来每天都会拨一次的号码。 三年间,麦穗没有一天放弃过干这件事,然而每次面对电话那边冰冷的女声,她的心就像枯竭了般。 所以这晚当“嘟嘟”声传到她耳中时,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幻觉。 麦穗从床上坐起来,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十几声“嘟嘟”之后,电话通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最后崩溃地叫了出来,“阿谦!” 电话那边只有微弱的吸气声。 “阿谦你在哪里……” “……” 她怕电话被挂,语速又快又急,“回来好不好?” 仍是没有应答。 几年后,呼吸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忙音。 电话被切断了。 她不死心,拼了命地回拨。 只是这次再也无法打通。 —— 秦蓉送完花回来,见麦穗盯着手机发呆,双眼下面还挂了两个极重的熊猫圈,便估摸着老板是有心事。 她将一盆满天星摆好,转头问麦穗:“老板,你精神不太好,昨晚失眠了吗?” 麦穗声音听起来很乏:“没事。” 秦蓉说:“你要是累的话,就去休息,店我看着。今天的订单少些,我和二海能应付过来。” 二海是店里的老员工了,也不过二十出头,是个很幽默开朗的大男生。 “行啊。”二海满口答应,“老板你回去休息吧。” 拗不过这两个人的好意,麦穗交代完事情后,拿了包包回家。 锦竹不在,励歌也上学去了,整个家空荡荡的。推开门,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清感扑面而来。 麦穗脱了鞋,倒在沙发上,眼珠缓慢地转着。 如果不是手机上还保留着通话记录,她几乎都要以为昨晚那只是一场梦。 那么真实,怎么会是梦呢? 中午,麦穗懒得做饭,穿好衣服去楼下附近的那条小吃街随便买了点馄饨吃。 人来人往的店里,她一个单身女人坐在一群大学生中显得尤为奇怪。正巧余向东送货路过这里,她眼尖,及时叫住了他。 余向东从摩托车上下来,擦擦汗,坐到她旁边。 麦穗给他叫了两碗红油馄饨。 “今天怎么到这里来吃饭了?”他的嘴唇被油烫得红红,像是抹了胭脂。 麦穗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馄饨,“锦竹走了,懒得做饭。” 余向东沉默片刻,说:“我可以帮你做。” “你也忙,不用麻烦了。” “哦。”他没坚持,继续低头吃东西。 麦穗一时间也想不出话题来,干脆不说话。 十分钟后,余向东用摩托把她载到公寓楼下。离开前,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孙悟空小泥人递给她,“朋友给的,你把它给励歌吧。” “谢谢。” 余向东没做过多停留,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今天稍微吹了些风,吹得人骨子里凉凉的。麦穗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楼梯间。 好久没这么闲过了。从回来到现在,她都躺在床上,睡睡醒醒,整个人都是浑而绵。 当敲门声传来时,她甚至以为在做梦。 梦和现实的区别就是,梦里可以看见不在身边的人,而现实却只能用冰冷来敲打。 门被推开那一瞬间,麦穗僵在原地。 或许是太久没见到,她每呼吸一口,喉咙连着心脏那一部分就钝痛无比。 门口的男人,皮肤苍白得像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而他的左手则抵在一根金属做的拐杖上。 “我回来了。” 她哽咽着,眼里布满血丝。 沈谦丢掉拐杖,左脚踏进公寓里,而后用右脚支撑着整个身体的重量,艰难而缓慢地迈出了第一步。 他比三年前瘦了,话也少了。 她急忙跟上去,钻到他的腋下,扶着他的肩膀往沙发走。 “吃饭了吗?”她问。视线扫过他的腿,很快就移开。 沈谦没回答。 “没吃的话,我去给你下碗面。” 麦穗扯开一个干涩的笑容,起身准备往厨房走去。 刚走一步,整个人就被他扯了过去。他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就包住了她的手腕,上面的茧把那块皮肤磨得有点红。 麦穗倒在他的怀里,耳畔是两人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音。 “还不饿。”沈谦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胛骨处。 “你去哪里了?”她忽然沉声问。 沈谦仍旧没回答。他只是收紧双臂,将她完全纳入怀中。 麦穗微微挣扎。他越箍越紧,到最后干脆如藤蔓般将她桎梏。 “我问你去哪里了?!”她失控地叫出声,指甲嵌进他的手臂里,弄出青白的印子。 沈谦制住她的动作,两指扳过她的下巴。麦穗吃痛,不得不将头转过去。 两人的唇很自然地就碰到了一起。 她咬了他一口,唇间立刻弥漫着浓浓的铁锈味道。 这样浓烈的思念,在三年的分别过后,成了一碗稠而涩的莲子粥。 就这样吧,别计较了。 等他稍稍松开手臂,她转过身,主动将舌头探进他嘴里。沈谦闭着眼,摩挲着她的手腕,五指寻到她的手掌,逐渐填了那缝隙。 颤抖的十指,紧紧相扣。 屋子里的温度越烧越高。 躺在沙发上的女人未着寸缕,唇红肤白。 沈谦单手将她反转,抱到自己身上。麦穗反应过来,想起他刚进屋时的情况,小心翼翼地顾及着他的左腿。 汗水粘着肌肤,她觉得自己像是久逢甘露的沙漠旅人。 太阳在头顶上炙烤,五脏六腑揪在一起,有什么东西熔化了,熔成液体,淌在地上。 麦穗头一次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 —— 她清醒无比地躺在他怀里,耳旁时不时擦过他呼出的热气,就像昨晚那个电话。 他在那边叹息,虽然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 快四点了,麦穗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身子,穿好衣服。 沈谦的目光一直随着她,不肯移开。 “励歌快放学了。” 收拾好地上的纸巾后,她转身再次走到沙发旁。沈谦坐起来,用手将左腿移到地上,“小学放学这么早?” “跟你读书那个时候不能比。” 她将他落在地上的长裤捡起来,“一起去接?” “你去吧。” 麦穗注意到他光裸在外的手臂上有不下十多个被烟头烫伤的痕迹。她勉强地扯了下唇,“那我让别人去接他。” “我不会走。”沈谦说。 她没再把这个话题接下去,“我去给你拿一条干净内裤出来。”语毕走进卧室。 卧室离客厅不远,她一边找男士内裤一边大声问他:“你要蓝色的还是黑色的?” “黑色吧。” 不到两分钟,她就脚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 沈谦穿裤子不方便,腿不能曲。 麦穗蹲在沙发旁,仔细替他穿好。 第28章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客厅里又恢复一片安静。 沈谦开始打量整间房子。房子不大,装修简洁温馨,处处却都能让人看出主人的用心。 他拿过拐杖,缓步来到卧室。 卧室的墙上,挂着母子俩的合照。这大概是在某个公园拍的,沈励歌看着不过六岁,被母亲抱在怀里,笑得天真无忧。 他盯着照片看了十多分钟,随即转向衣橱。 打开后,沈谦一眼就看见了那排挂得整整齐齐的男士衣服:衬衫、长裤、外套。底下的抽屉里还有各色领带、内裤、袜子……都是新的。 后面是张双人床,枕头摆了两个。 他坐到床沿上,将身体趴了上去,贪婪地闻着上面的味道。 沈励歌站在人群中,目光随着那辆马自达,快步跑了上去。 麦穗替他打开车门,他很快就钻了进来。 “我们先去趟菜市场。”她发动车子,看着前方说。 沈励歌自然没有异议,乖巧地坐在后座。 “妈妈,你的肩膀是不是被蚊子咬了?”突然,他看见麦穗肩膀上的红痕,大声问。 麦穗今天穿了件松垮的针织毛衣,刚才沈谦留下的痕迹一览无余。她轻咳一声:“大概是吧……” 沈励歌摇头晃脑,“现在的蚊子太厉害了。” 麦穗脸色微红。 过了会儿,他问:“我们今晚吃什么呀?” “番茄排骨汤、红烧鱼、水煮牛肉……” “嗯!” 两个小时后,母子俩回到公寓。 麦穗心里忐忑不安,哪怕她刚才威胁他要去跳黄浦江。开门的过程中,她的手都是抖的。 “妈妈,你很紧张吗?”沈励歌问。 麦穗没回答,继续和门做斗争。 等到门终于打开后,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往这边看来,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沈励歌站在门口,正好和沈谦的目光撞上。几秒后,他抬头轻声问麦穗:“妈妈,他是谁?” “你爸爸。” “……” 沈励歌瞪大眼睛,又朝沙发上的男人看去。 “别在门口站着,赶紧进去,妈妈待会儿还要做饭。”她拍了拍他的屁股,催促他赶紧进屋。 沈励歌眨眨眼,“哦”了一声,换好小拖鞋。 他并没有直接往沈谦的方向走,而是直接跑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几分钟后,沈励歌拿着一本画册跑出来,坐到沈谦旁边,“给你。” 沈谦接过画册,一页一页地翻着看。 小孩子生涩的笔画歪歪斜斜,颜色也涂得让人匪夷所思。每一幅画都是一个留着平头的男人和一个小一号的男孩儿玩耍的画面;男人有着大大的啤酒肚,还长着胡子。 “这是我么?”沈谦指着画里的男人说。 沈励歌点头,耳根子微红。他绞着手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长到七岁,第一次和自己的爸爸见面,沈励歌脑子一片空白,同时也有点小埋怨。他鼓起勇气问:“你怎么一直都不回来?” 沈谦如鲠在喉:“因为爸爸被坏人抓住了。” “你没有报警让警察叔叔来解救你吗?” “坏人把我藏得很隐秘。”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沈励歌问。 沈谦:“……” 麦穗拿着一串洗好的葡萄从厨房里出来,“宝贝儿,你作业做完了吗?” 沈励歌:“在学校就做完了。” 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在沈谦听来却是莫大的幸福。 他起身,艰难地挪动脚步,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我帮你。”麦穗擦干手上的水珠,跟在他身后。 进了卫生间,沈谦将她抵在光洁的瓷砖墙上,弓着腰将脸埋进她的发间。 “我之前在学校的操场上偷偷看过他。” 麦穗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肩膀。 “你把他教得很好。” “还走吗?”她平静地问。 “期限是两个星期。” 麦穗收紧手臂,“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有凉凉的东西打在了她的肩膀上。 “真他妈不要脸!”麦穗歪过头,指甲陷进手掌里,“阿谦,带我去见她。”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这三年来,他吃了多少苦,忍受了多少寂寞和绝望,她害怕知道。而这一切的根源,或许都源于那个女人。 “我们离开这里,去国外,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再不济……再不济我就把她……”她诡异地平静,脑海里不知怎的产生了可怕的念头。 “别干傻事。”沈谦握住她的手,“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会回来的。” “她欺负你……” 只一句,就这么撩着他脑海里的某根弦。 沈谦低头吻住她。他站不太稳,只能将半个身子的重量放在她身上。干净的镜子里的一男一女像两株生死相依的藤蔓。 她的嘴里滴进了咸咸的东西。沈谦将她的身体翻转了一个方向,喘息着从背后抱住她。 两人静静地相拥,什么都不干,就已经很满足。 突然,她想起他可能无法长时间站立,“你的腿……” 沈谦有一瞬间的停滞,接着更凶更狠地抵住她,“腿瘸了,你还要吗?” 沈谦问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重庆。那时她和他之间有一道鸿沟。第二次,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只剩下对彼此的执念。 要的,当然要。 又一句:“你的腿……” 他像是在赌气:“管它做什么?” 她匀过气来,“要的。”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还是在担心他的腿。 他放开她,靠在洗漱台上,仰着头,喉结一动一动。 “儿子在外面,出去吧。你多和他说说话,他最近经常问起你。” “他应该怪我的。”沈谦想起刚才和那个小不点儿的对话,心情很复杂,“他拿了一本画册给我看,上面画着他理想中的父亲。”顿了顿,语气变低,“不是我这样的残废。” “没关系,励歌很喜欢你。” 沈谦低着头,不安地握紧五指,“希望吧。” —— 麦穗一共做了五道菜,花花绿绿地摆成一圈,让人食指大动。 锦竹在家的时候,她基本不做饭,回来吃现成。好久没练手,厨艺有点生了。 “尝尝我做的番茄排骨汤,好久没做了。”麦穗盛了一碗,推到沈谦面前。 沈励歌被安排在沈谦旁边。他规规矩矩地坐着,相较于平常要沉默很多。 一时间,除了碗筷相碰的声音,饭桌上安静无比。 沈谦低着头,往儿子碗里夹了一块牛肉,“多吃点。” 沈励歌很有礼貌:“谢谢。” “你们班主任今天给我发短信了,说是后天要开家长会对吧?”麦穗问。 沈励歌点头:“嗯。” 她看了对面的沈谦一眼:“让你爸爸去。” 沈励歌突然放下筷子,神情恹恹地从凳子上滑下来,转身往自己的卧室跑去。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 沈谦没了胃口,静默不语。 “这孩子……”麦穗叹了口气,起身去了沈励歌的房间。 突然见到从小就没见过面的父亲,一时间不适应很正常。 可哪怕有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沈谦仍愧疚到心疼。 他也拿了拐杖,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淡黄色的门。 沈励歌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任凭麦穗怎么劝说都不肯出来。 “励歌,你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沈励歌的声音很含糊:“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他?妈妈你骗我……他……他走路还很奇怪……” 麦穗一时间恼了:“沈励歌!” “你们都是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了……” 沈谦倚在房门旁,整个人隐在暗处,表情看得不太真切。 “你爸爸……小时候抱过你的,只是你那个时候太小了,不记得。”平静后,麦穗低声哄劝,“后来你爸爸被坏人抓走了,好不容才逃出来的。” 沈励歌根本听不进去,躲在被子里擦眼泪。 “我爸爸不是这样的……他一点都不像我爸爸……” 麦穗扶额:“励歌,那只是你想象中的爸爸。” 沈励歌突然很委屈:“可是……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呀。” 一句话,把沈谦刺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他沉默地转身,背影萧索。 九点左右,麦穗回到卧室。 她见他已经躺下,简单去浴室里洗漱完毕后,换上睡衣。 “睡着了吗?”她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呼吸很沉,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凝固。 “励歌还不太适应。他冷静下来之后和我说了很多,他说你从来没回来看过他,没让他享受过一天的父爱。他还说会试着和你沟通。”她寻到他的手掌,握住,“我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太过早熟了。” 屋里灯还亮着,暖色调的房间柔和而舒心。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里,沈谦有一半时间都住在冰冷的病房里。 他借着右腿使力翻了个身,面对她:“我会努力让他接受我的。不急。” 麦穗心心念念记着他的腿,调整了下姿势,不让自己压到他。 “你的腿,还能好么?” 沈谦:“还不清楚。” 她又问:“平时……做按摩么?” 麦穗掀开被子,跪在被单上,仔细打量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那条腿。 由于刚才简单梳洗过,沈谦换了条睡觉时穿的短裤。她将手抚上去,感受着那条腿的生命力。 她轻轻按着:“会痛么?” “没什么知觉。” “做过复健没有?” 沈谦“嗯”了一声。他像是觉得不甘心,轻轻拨开她的手。 “没关系的,让我看看。”她对上他的眼眸,轻而坚定地说。 沈谦终于妥协。 她低头亲吻了一下他的膝盖:“你看,它还是完好的。” 第29章 “麦穗。” “嗯。” 沈谦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绕在五指间,温柔缱绻:“你要想好了,还继续等我么?” 或许,以后就等不到了。 她一言不发地将他的腿重新盖好,在他旁边躺下。 “以后还会等的。你看这家里,什么都为你准备好的,你可以随时回来。”她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只要还活着就行。” 沈谦伸出手臂环住她,“好。” 睡觉之前,她说:“家长会你去吧。” 沈谦:“儿子好像不太希望我去。” “我们一起。” 他犹豫几秒,而后答应下来。 半夜,麦穗从梦中惊醒。薄薄的睡衣被汗打湿,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身边的男人呼吸沉而深,俊朗的面部轮廓在从窗帘外透射进来的路灯光线下,显得朦胧而不真切。 她抚上他的手臂,直到温热的触感传来,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下来。 黑暗中,他的存在真真切切。 醒来一次后,就再也睡不着。麦穗盯着他的侧脸,她的实现从他长长的睫毛到挺翘的鼻子,最后落在那两瓣总爱紧闭着的唇上。 他问,你还会继续等吗? 为什么要等呢? 我又为什么不等你? 这样繁华的上海,钢筋水泥筑成的一方天地,独独容不下她。 二十一岁以前的那个小山村,她也记得不太真切了。七年,是个尴尬的时间。她的记忆开始模糊。 这天,麦穗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 睡着之前,她感觉到有一只温柔的手从她的发间顺到发梢,然后消失不见。 —— 开家长会那天,学校中午就放学了。沈励歌坐在教室里,见外面已经有家长来了,暗自趴在课桌上等待。 十二点半,沈谦和麦穗出现在教室外面。沈谦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则提着一盒蛋挞。 沈励歌把头撇过去,看向窗外。 和他同桌了一个学期的小胖妞走过来,坐到他旁边,问:“沈励歌,那是你爸爸么?” “嗯。”他闷闷地点头。 “你爸爸可真好看,跟偶像明星一样。” 沈励歌不作声,往旁边挪了些。 彼时,沈谦和麦穗已经走进教室。在所有的家长都感慨这对夫妻容貌漂亮的同时,也都注意到男人拿在手里的拐杖。 可惜,是个残疾人。 沈励歌涨红了脸,从凳子上下来,跑到麦穗身边。 “你爸爸过来一趟不容易,要表现好一点知道么?”她蹲下来,轻声嘱咐他。 沈励歌看了眼一旁的沈谦,缓慢点头。 “这是爸爸过来的路上刚买的蛋挞,你拿去分给同学吃。”沈谦将手上那盒蛋挞递到他面前。沈励歌垂眸,双手接过盒子,转身跑到自己的课桌上,很快就把在教室里忙活的同学都叫来。 开完家长会,已经四点左右。 走出校门不到几十米,沈谦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儿子,“想骑马么?” 沈励歌鼓着嘴,“什么叫‘骑马’?” 沈谦指了指前面那对父子。人群中,有着宽厚背脊的父亲让儿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麦穗担忧道:“阿谦,你的腿……” “没事。” 他走到一棵大树下,用右手撑着树干,身体微曲。 沈励歌无措地站在原地,最后还是麦穗把他抱了上去。 沈谦用半边身体支撑起全部的重量,一只手拿着拐杖方便走路,另一只手则握住沈励歌的脚踝,“这样就可以看得更高更远了。” 他走得很慢,额上渐渐出了汗,走十多步就回暂停下来休息。 沈励歌心里升腾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头一次,他真实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真真实实存在的父亲。 只是走了没几分钟,到达一个较为狭窄的地方时,人突然多了起来。 沈励歌还没看清楚,身体颠了两下。从人群中蹦出来一条失控的狗,直直地奔向这边。 天旋地转过后,有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阿谦!” 拐杖掉落地在地上,那条狗已经跑远,追来的主人不停地道歉。 沈谦脸色苍白地仰躺着,将沈励歌死死护在怀里。 沈励歌红了眼睛,“爸爸,对不起……” 狗主人走上前来:“先生,你没事吧?” 沈谦因为那声“爸爸”怔愣住。待狗主人连问了好几声之后,才回过神来,摆了摆手,表示没事。 沈励歌站起身,把滚落到一旁的拐杖捡起来。 后来到了医院,医生说这一摔造成了右臂的轻微骨折。回家的路上,沈励歌一直低垂着头。 “感觉好么?”沈谦问他。 沈励歌茫然地看过来。 沈谦解释了一下,“骑马的感觉怎么样?” “你都摔跤了……”沈励歌看了看他的左腿,问,“你的腿是从坏人那里逃跑的时候摔伤的么?” “嗯……那个时候,爸爸急着赶回家见你们,坏人不让我回来,我就从他那里偷了一辆车……” 听完沈谦编的这个故事,沈励歌长大嘴巴,“你好厉害。”接着又挥了挥拳头,“坏人太坏了,以后我长大了要给你报仇。” “乖孩子。” 正在开车的麦穗听到父子俩的对话,好笑又心酸。 那晚,沈励歌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 若干年后,等他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等他再将这篇作文翻出来看时,仍有很大的感触。 里面有这一样几句话—— 我的爸爸很高,没有啤酒肚和胡子。他走起路来很奇怪。他说:“爸爸为了回来,走了三年……” 那天,沈谦的原话是这样的,“爸爸为了回来找你们,走了三年的路,然后就把腿走坏了。” 沈励歌清清楚楚地记得,正在开车的母亲抬起手抹了下脸。 温馨的公寓在天还未完全暗之前亮起了灯。 厨房里,沈谦靠在碗橱旁,一瞬不瞬地看着正在忙碌的女人。 麦穗握着菜刀,洋葱在她手里被切成碎末。而后,越来越多的液体滴在案板上。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这个洋葱威力太大了……”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手,用小臂揩去眼泪,“你站到一边儿去,待会儿把你也熏住。” 他把她抱得更紧,像是怕她随时都会消失。 “阿谦……”麦穗吸了一口气,“还剩十一天了。” “嗯。” “如果现在是‘度日如年’该多好。”她勉强地扯扯唇角,低头把切好的洋葱放进盘子里。 沈谦缓声说:“我正在找她的污点。一旦找到,她的下半辈子就只能在牢里度过了。” 麦穗没说话,拿过毛巾把手擦干净,转身抱住他的腰。 “我等。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回老家。” “好。” 她抬起头,“记住,这是你的承诺。” 他复述了一遍,“嗯,我的承诺。” —— 徐磊接到一通电话后,买好机票,去了趟香港。 他走后不到两天,锦竹提着一包行李从重庆回到上海。她和麦穗通过电话,得知沈谦在消失三年后终于出现,心里也是起伏了好一阵。 上飞机之前,她风轻云淡地告诉麦穗:“其实,我这次是回去参加田清华的婚礼的。他和一个高中老师结婚了,那女人长得又矮又丑,啧啧……他还问起沈谦了,我就告诉他,哎呀你这个兄弟当得可真不是人,他这三年不知道吃了多苦,你怎么就不打一通电话来呢……哎,怎么就不打一通电话来呢?……” 声音戛然而止。 锦竹在那边哭了很久,一直问:“你说,他怎么就不打一通电话来呢?” 哭完后,她又说,“穗儿,好好把沈谦抓紧,别跟我一样。你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没干过下作的勾当。” 等锦竹回到上海,除了眼睛有点红肿,基本跟个没事人一样。 第二天,她主动住进了徐磊在上海的房子,留给一家三口一个清净的世界。 这两个星期,麦穗把花店全权交给秦蓉处理,还聘请了一个临时工。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更加凉。 这天,她买完菜回到家中,屋里空荡荡的,卧室、厨房、卫生间都没有沈谦的影子。 她赶紧丢下手上的东西,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换,便冲到电梯旁。等到电梯升上来,门打开后,沈谦提着一盒玩具站在里面。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股失而复得的感觉直冲脑顶。接下来便是巨大的空洞和绝望。 她数着日子,还有三天。 沈谦走出电梯,见她眼睛红红,低声解释:“我去附近的超市看了看,给励歌买了他最喜欢的遥控飞机。” 她抿了抿唇,转身往回走。 沈谦拄着拐杖跟上去。客厅的门还大开着,门口摆着几个塑料袋子,一双女士单鞋横在旁边。 他换好拖鞋进屋,走向沙发。 屋里的气氛不大好。麦穗坐在沙发上,兀自点燃一支烟。 她越来越暴躁,因为时间越来越少。 该死的时间,短得跟兔子尾巴一样。她在心里抱怨。 烟雾升腾到视线里,把眼前的世界都模糊成了一团。透过烟雾,麦穗看见站到面前来的男人。 他的腿又长又直,如果不走路,跟正常人基本无异。 她看着那条腿,想,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期限?这又是哪门子的期限?她章云娇是天皇老子么? 不过也是想想罢了。冷静下来之后,她想起了还在上学的沈励歌。 麦穗抖掉一截烟灰,问他:“那个时候,那通电话之后,励歌才回到我身边的,对吗?” 沈谦点头。 “你和她做了什么交易?” 第30章 “给你。”沈谦把一本语文扔到她面前。 麦穗抬起头来,一脸的迷茫。那个时候,她正蹲在地上喂小鸡。前几天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小鸡,羽毛还是嫩黄色的。 他撇撇唇:“这是我的课本,你要是想看就拿去。” 麦穗因为没有户口,上学很难,而当时的沈家也没有余钱。 那时,沈谦十岁,她七岁。 她拿过书,翻了几页,指着上面的拼音,问:“这些怎么读?” 沈谦赶走围在她旁边的小鸡,扯了张凳子过来坐下。 “a、o、e……”他长大嘴巴,“啊、哦、额……这个是最基本的拼音……” 麦穗:“哦……”半响后,她抬起头来,“阿谦,学校好玩吗?” 沈谦看向她,轻轻摇头,“老师管得很严,还有一群很烦人的女生。” “我也想上学……” “其实一点都不好玩,还要考试,不如在家好。”沈谦说。 她捧着书,有点失落,不过没太表现出来。 家里的情况她知道,沈怀天赚的钱本来就微薄。 后来,沈谦一放学就把教她读拼音认字,手把手教她写字读课文。等她能念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时候,时间恍恍惚惚又过了两年。 沈谦小升初那会儿,身体已经开始抽条,眉眼也长得愈发清秀。这样的长相在一个镇中学里,是很难见到的。 不少女同学偷偷暗恋着他,其中就有一个混社会的小太妹。 小太妹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麦穗,让她帮忙接近沈谦。 当时的麦穗九岁,很容易就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不过小太妹也懂得软硬兼施,玩了一手打脸给枣的好把戏,私底下也会贿赂一下麦穗,比如给她买包零食、送个发卡之类的。 后来麦穗在沈谦面前提起小太妹,说:“我觉得你们班那个叫王媛媛的姐姐人挺好的。” 听到这个名字,沈谦脑海里就浮现出圆圆的脸、烫直的刘海和蓬松的马尾。 那时,非主流还很盛行。 他转着笔,问:“你认识她?” 麦穗点头,指了指头上的发卡,“她买给我的。她人真的很好呢,也贤惠,适合做女朋友。” “小屁孩儿,你懂‘女朋友’是什么意思么?”沈谦白了她一眼。 “懂啊,就是拉手亲嘴。” 沈谦心里明白,但不戳穿她,只是屈起两指在她的脑袋上轻轻磕了一下,“别和那人走得太近,小心她把你给卖了。”说完,他把她头上的发卡扯下来扔到院子的水沟里,“这破玩意儿也太难看了,回头我给你买个新的。” 她被他扯痛了,气呼呼地鼓着脸。 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小气鬼。” 六岁那年,自从她来到这个家,沈谦便一直牢记着沈怀天当时的话。 他长大以后是要娶麦穗的。 最初他也很排斥这个想法,并且排斥这个随时随地跟在自己背后的小尾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胡子和喉结生了出来,声音也开始改变,有些东西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等到麦穗长到十六,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天地,但凡有点事情也不再和他分享。近两年的时间,他和她虽然同在屋檐下,沟通却少得可怜。 这段时间里,沈谦无比焦躁。 那时,他已经在跟着从县城来的一个人做游戏开发。进入社会以后,碰见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很多对他抱有好感的女人。 冲动的年纪,正是急于找到突破点的时候。 有天晚上,他回到家,刚进门,麦穗就从后院的小屋里绕进来,穿着短裤往屋里走。 她看了他一眼,迅速又撇开视线。 沈怀天坐在屋里削木头,对这番场景见怪不怪。 干了一会儿,他停下来休息,拿了旱烟放进嘴里“吧嗒吧嗒”地抽。 沈怀天问坐在对面吹风扇的沈谦,“你又惹你媳妇儿了?” “没有。” “那她最近这段时间怎么都不和你说话?” 沈谦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沉着脸,摇头,“我哪里知道。” “你有空带她去县城逛逛。”半响后,沈怀天开口。 “知道了。”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个星期后,沈谦在县城的朋友约他去玩。那天正好是七夕,麦穗不情不愿地坐在汽车上,被尾气味道熏得昏昏欲睡。 车里没有空调,开始的一段路又陡,车厢被颠得左摇右晃。 沈谦在她旁边,撑着头看车窗外,侧脸线条俊朗好看。 车开到半路,麦穗已经被颠得喉咙发痒。沈谦转过头来,大掌伸过去,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难受就趴在我腿上,想吐要及时说出来。” 麦穗脑袋发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乖乖靠在他的肩上。 七夕情人节,街上到处都是卖玫瑰的人。 他们早到了四个多小时。在这期间,沈谦去买了两张电影票,带她去看新上映的一部爱情片。 这是麦穗第一次来城里看电影。自从沈谦出入社会之后,家里就有了一台电脑,她平日里就在电脑上看电影。在电影院看电影,还是头一次。 这次上映的电影和情人节主题和吻合,令人脸红心跳的亲吻场景也拍得唯美生动。 影厅里基本都是情侣,气氛好得很。麦穗却有点想逃。 沈谦离她很近,两人的气息几乎要相互交融。他的手横在她的椅背上,将她整个人半包住。 这样的动作,他做得熟练而自然。 下午一点,来到约定的ktv里。一行人中,女的基本都打扮时尚,妩媚风情。麦穗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泛白的帆布鞋,怯怯地躲在沈谦身后。 沈谦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在身边,动作亲昵。 后来在ktv的包房里,有个女的端着酒上来问他,“上次给你的电话号码,你都没打过么?” 沈谦毫不在意地笑笑,“太忙,忘记了。” 女人看见了旁边的麦穗,眼带轻蔑地扫视了她一眼,又问:“这是你女朋友?” “还不是。” 麦穗攒紧衣角,面红耳赤。 接着沈谦又说,“她还在闹别扭,不肯答应。” 那女的一副“浪费好资源”的表情,“那可真是可惜了。” 沈谦伸出长臂拥住旁边的麦穗,“她这人就是害羞。”这句话惹来她暗自掐了他一记。 “小气鬼。”他旁若无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 女人见状,自讨没趣地转身离开。 这一场玩下来,麦穗极为不自在。下午六点,两人坐最后一班车回家。 这次,她适应了很多。 沈谦半道上问她:“今天看的电影好看么?” “不太好看。” 他轻哼一声,“没情调。” 麦穗横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体会过那种心情好吗?而且接吻看起来好恶心。我又没谈过恋爱。” 沈谦眯起眼睛,转过头来,对上她尴尬的视线。 “我以为我们已经在恋爱了。” 她满脸通红,撇开脸,“胡说。” 沈谦只是笑,“那你脸红做什么?” 车厢里没几个人,她和他并排坐着。最后,他主动握住她的手。 夕阳西下,今晚的鹊桥即将搭上。 第31章 “你和她做了什么交易?” 她把烟掐灭,一时间嘴里苦得很。 沈谦缄默不语,只是凝眸看着她。 “我……”他张了张嘴,薄唇微颤。下一秒,清凉中带着些许辛辣烟草气息的唇贴了上来。 麦穗踮着脚,咬住他的喉结,泄愤似地用牙齿研磨了几下。 最后,她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处:“别说了,我也不想听。” 沈谦神色复杂地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下午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靠在他的肩上,看着电视屏幕里的张柏芝穿着一身清纯校服在*里讨好男人。后来周星驰饰演的男主角对身为小姐的女主角喊出那句“我养你”时,麦穗眼眶微红,突然就回忆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有些记忆早已随着时间湮灭,偶尔想起来时,就像是一场没有根据的梦。 梦里,皎洁的月色下,沈谦背着她行走在乡间的田野上。那时,他说要赚钱养她。 后来她怎么说的。她说,钱多了,人心会迷失的。 果然一语成谶。 “晚上出去吃吧。”麦穗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道,轻声说。 “好。” 她平静地开了个玩笑:“最后的晚餐。” 四点半,麦穗从学校将儿子接回家。得知要外出吃饭的沈励歌特意挑了一件崭新的衣服穿上。 他蹦到沈谦面前,“爸爸,谢谢你买的遥控汽车。” “喜欢的话爸爸以后给你买辆货真价实的。” “好,那我要劳斯莱斯!” 沈谦摸摸他的头:“可以。” 麦穗换好一件外套出来,听到父子俩的对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别给儿子灌输奢侈思想。” 沈谦抿唇,一副做错事的表情。 沈励歌却满不在乎:“反正这是爸爸答应我的。” “行,只要你期末考试进了你们学校前十,我就让你爸爸从现在开始攒钱,以后给你买真的汽车。” 沈励歌苦着脸:“这也要讲条件?”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妈妈从小就这么教你的,对不对?” 沈励歌撇撇嘴,“……那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 一家三口来到离市中心不远的一间中餐厅。这边生意火爆,安静点的包厢早被提前订完了。 最后,服务员领着他们在食客做堆、热闹翻天的大厅里找了一张桌子。 等到菜上齐后,沈谦动作专注地替母子俩剥虾。沉浸在短暂而巨大的幸福中,感官的灵敏度也锐减了不少,所以他并没有发现正朝这边走过来的章云娇。 时隔三年,章云娇一点没变,轮廓看着反而比当初还要柔和几分。 麦穗搁下手中的筷子,拿过纸巾擦擦嘴,视线却一刻不离她臂弯中的那个看起来不过两岁左右的女孩儿。 “爸爸!” 稚嫩的童声从不远处传来,沈谦背脊骨一僵,接着缓缓转头——那对眉眼九成相似的母女站在他身后。 他很快就别过脸,表情冷淡到甚至没有丝毫起伏。 小女孩儿从章云娇怀里挣脱下来,“爸爸,这里……” “正巧,我和一个朋友来这边吃饭,没想你们也在这里。”章云娇走上前来,手臂很自然地搭上沈谦的肩膀,“双双非要跟着来,没想到还见到爸爸了。” 她低下头,轻声问女儿:“对不对啊,双双?” “嗯!爸爸在这里!” 胸口处一阵阵的钝痛,麦穗强忍着没将面前的油汤泼向对面那个女人。沈励歌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不悦,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红着眼睛问沈谦:“爸爸,她们是谁?” 章云娇将手抽回,弯腰抱起女儿。在她的无名指上,那枚闪闪的婚戒尤为注目。 “你还没告诉他们么?”她似是面露诧异,然后说,“我和谦子三年前就已经结婚了。” 麦穗一怔,接着浑身都扯着痛。她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沈谦。 沈谦也朝她这边看过来。他并没有否认。 你还会继续等我么?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时间,她像是被人扔进了一口油锅里,反复煎熬。所有的情绪都急需朝着一个口迸出去,而最好的舒缓解药,便是他一句否认的话。 麦穗咬紧牙根,又朝那个小女孩儿看去。不过两岁左右的年纪,两岁,两岁…… “妈妈,为什么爸爸和别的女人结婚了。” 沈励歌些微哽咽的话语传入耳中,她指尖一颤,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再回过头来时,原来早已物是人非。 沈谦,在法律上和另外一个女人有了无法割舍的关系。 麦穗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那间咖啡厅里,章云娇让她做的选择。 要沈谦还是要孩子? 最后,她选择了要孩子。 如果是以前,她想,如果在她的手里有一把刀,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插向章云娇的心脏。而现在,章云娇手中有了一张最重要的牌——孩子。 她再也无法做到坦然面对。 章云娇没停留多久就踩着高跟鞋往那边的包厢去了。临走前,她说:“早点回来。” 整个过程,沈谦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出现过这对母女。 “妈妈,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沈励歌突然扔掉筷子,双眼通红,“为什么刚才那个阿姨抱的妹妹也叫他‘爸爸’?” 麦穗没回答,只是叫来服务员,让其重新拿了双筷子过来。 她一开口,声音陡变喑哑:“好好吃饭,这些事情别问。” “我不吃!”沈励歌赌气地低下头。 麦穗声音扬高:“沈励歌。” 沈励歌断断续续地问:“刚才那个阿姨说……她和爸爸结婚了,是真的么?” 麦穗给他夹了一个鸡腿,平静道:“是假的。” 一顿安抚下来,沈励歌的情绪才勉强平稳下来。 半个小时后,麦穗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她的背影显得仓皇而狼狈,沈谦动了动喉结,别开脸。 洗手间里。 凉水打在脸上,麦穗一个激灵,垂下眼皮。章云娇站在她背后,妆容精致,气势压人。她往前走了两步,“孙小姐,破坏别人家庭的滋味儿,好尝么?” 麦穗缓缓抬起头来,不理会她的挑衅,从包里拿出纸巾擦脸。 “你不用向我炫耀什么,你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清楚。用卑鄙手段得到的东西,永远不会长久。”透过镜子,她看向章云娇。 章云娇倒是很淡定,“是么?可是我现在和他有了一个孩子。” 麦穗闭了闭眼,朝她笑笑,“无所谓。” 第32章 饭店的生意到达高峰期后,客人甚至在外面排起了长队。 原本是家庭朋友聚集谈乐的场合,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沉默代替。最后,各怀心事的两人带着沈励歌出了饭店。 小孩子忘性大,基本上把刚才的事情抛至脑后。路过一家电影院时,沈励歌拉着父母要进去看最新上映的动画片。 这个时段,电影院里也是人来人往。沈谦主动往售票台走去,“我去买票。” 沈励歌:“爸爸,小心点。” 待沈谦走后,麦穗在等待的过程中突然接到秦蓉打来的电话,说是花店出了事故。她听完秦蓉在电话那边的描述,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 花店有人来故意砸场子。 她挂断电话,见沈谦还在排队,赶紧叫来儿子:“宝贝儿,咱们不能看电影了,得赶紧回家。” 沈励歌的表情变得很失望:“为什么?可是我想看电影。” 她放柔声音:“妈妈的花店有坏人来捣乱。” “那我让爸爸去打倒他们!”沈励歌愤慨地挥挥拳头,主动下了椅子,往队伍的方向跑去。两分钟后,排在人群中的沈谦侧身,离开长队。 他拄着拐杖走过来的时候,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鹰,无奈、挣扎却不妥协。麦穗边起身边往别处看去,鼻翼微动了两下,待他走近后,主动牵过他的手。 沈谦的手心宽厚且温暖,掌缘处有厚厚的茧子。她摩挲着那上面的纹路,像在读着他这三十多年来走过的生命。 他只说了两个字:“别怕。” 回到花店,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在事发之时,秦蓉就打算报警,结果被为首的一个男人砸了手机。最后还是附近一家五金店的老板报了警。 “老板,我真是对不起你,没看好店……那群人简直就是流氓,无缘无故就开始砸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秦蓉一边脸高肿着,站在鲜花满地、狼狈不堪的店里,心有余悸道,“二海被人拿椅子砸到了手臂,已经被送往附近的医院了。” 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花店被人践踏,麦穗一腔怒火升上来,胸口剧烈起伏,可找不到发泄口,只好埋首坐在那片被踩踏过后的鲜花中。 那群人早就在警察赶到之前逃之夭夭,现在只能指望附近的监控录像能派上用处了。 这边,沈谦将沈励歌带回家安顿好后,来到花店门口。 秦蓉正在安抚老板,乍一见到他,吃了一惊,“沈……先生……” 沈谦朝她微微点头,绕过地上的花盆来到麦穗身边。稍稍打量了下店里的状况,他侧过头问秦蓉:“警察来过了吗?” “刚来过,又走了。那群人跑得太快。过会儿应该会去录个口供。”秦蓉打量了他几眼,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有妻子的么? 沈励歌,沈谦,相似的眼睛,秦蓉骤然明白。 她想起那座豪宅里性格阴暗的男人,和面前的男人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你先去药店买点敷脸的东西吧。”沈谦看过来。 秦蓉愣了下,心领神会,主动离开花店。一时间,店里只剩下沉默相对的两人。 “对不起。”沈谦用手臂环住坐在那批玫瑰花中的女人,轻声呢喃。 “这就是你回来的代价么?如果真是这样,多少个花店我都愿意。”她轻嘲了一句,从膝盖间抬起头来。 沈谦弓着腰,由于左腿太过难受,不得不放开她。他直起身,用手扶着腿,走到墙边靠着。不靠拐杖,走几步,已是极限。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孩儿,不是我的。” 麦穗茫然地看过来,又听他说,“车祸之后,我在床上躺了半年。有一天,她告诉我,我和她已经是法律上的夫妻了。” 这是自沈谦回来之后,第一次谈及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 麦穗低下头:“那个孩子,她知道么?” “不知道。” 他顿了会儿,说:“我要走了。” “励歌问起来怎么办?” “你就告诉他,我去解决坏人了。” 麦穗撑着地坐起来,却不料指尖被地上的玫瑰给刺了一下。一股疼痛迅速蔓延到心脏处,又尖又利。 她顾不得这些,走过去抱住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照顾好自己,要记得做复健,还一个健健康康的沈谦给我。” 沈谦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好。” “凡事能进就进,实在不行就退一步,别被人逼到死角了;涉及生命安全的事情不要去做,还要随时随地记得家里有两个人在等你。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和励歌,都会为你准备一口热饭。” 她说得恳切而缓慢,像是酝酿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 沈谦低头吻住她。舌尖汇集了所有想说的话,不过这一刻,都不必了。 他成了一个在沙漠中渴求水源的贪婪的旅人,不倦地从她那里汲取甘霖。 “我走了。” 她站在门口,目送他走到对街去,那里早就准备了一辆车。他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之前,他朝这边看过来。由于隔得太远,麦穗没看清他蠕动的嘴唇,也不知道他说了两个字。 等我。 车子消失在黑压压的车流中。麦穗站在门口,直到那辆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身回到店里。 —— 车上,坐着章云娇,还有两岁大的双双。她温柔地看着坐在儿童椅中的女儿,一边逗她一边问沈谦:“双双今天学会了一首歌,你想听么?” 沈谦靠着椅背冥思,听到这句话后,“嗯”了一声。 “双双,唱歌给爸爸听好不好?”章云娇握住女儿的小手晃了两下。 稚嫩的童音在车厢里响起,“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章云娇欣慰地扯了下唇角,转头看着沈谦,说:“我已经在宅子里给你安排了一个帮助复健的医生。” 沈谦微睁开眼,车内灯光照得他的脸部尤为冷硬。 他平平淡淡地反问:“不是巴不得我成残废么?” 章云娇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不过她也懒得争辩,重新低下头去和女儿说话。这几年,随着年龄跨过了四十,再加上生育了一个孩子,章云娇的脾气大有改善,锋利的棱角也像是被磨圆了一般。只有在沈谦偶尔讽刺她的时候,才会低声劝上两句。 不过都是局势已注定,再也回不去之类的话。 沈谦重新闭上眼,陷进自己的世界中。 很奇怪,人一旦将眼皮阖上,看到的并不是全黑,而是模模糊糊的光点。这些光点最后组成了一个人的背影。 耳畔响起章云娇的声音:“再过两年,你就接手吧。” 他没回答,像是睡着了一般。 “谦子,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出去找女人我不反对,只是别找那对母子。只要你把我和双双挂念在心上……她也是你的女儿,你好歹对她上点心。” 接着又听她说,“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的确是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兴趣了,只想安安心心地在家相夫教子。事情已成定局,我们且过着,你圆了你的事业梦,权衡之下,而立年的男人,站在顶峰是最理想的。” 见他没什么反应,章云娇也不恼,之后便不再劝说,把双双从儿童椅中抱起来哄。 有些话,说多了,一律成废话。 宅子里的灯光陆陆续续暗了下来,沈谦半倚在窗前,看向远处的东方明珠。 身后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具女人柔软的身体,他卸下她搁在自己腰间的双臂,侧过身不露痕迹地躲开。 章云娇披着浴袍站在原地,拿出手机,“我帮你把周茴叫过来。” 沈谦:“不必了。” “你之前不都是……” “我说不必了。”沈谦又重复了一遍。屋里没开灯,他仍旧盯着窗外的夜景,“你可以放心,我和周茴没什么。” 闻言,章云娇放柔了脸色。 “那我回房去了,双双已经睡下了,我怕她半夜会醒。” 沈谦杵在原地,没有反应。 章云娇把门带上后,他拿出手机,按了两下,编辑出去一条短信。 夜深了,总有人孤枕难眠,总有人奔波在外。 —— 得知沈谦又离开的消息,锦竹差点没气死。花店的事情又让人元气大伤,这好不容易回来的男人却又不知去向。 “穗儿,秦蓉可都跟我说了,沈谦在外面已经结婚了。”锦竹一时间懵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你说,沈谦那么深情的男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怎么就和别的女人结婚了呢?” 麦穗正在摆花盆,面上波澜不惊,“他有苦衷。” 锦竹插腰站在台阶上,怒其不争,“哪家的女人这么猖狂啊?” “……” 她见麦穗深情淡定,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受,冷静下来后便说:“行了,你心里明白就行。以后要是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扒衣服扯头发我最在行。” 麦穗轻笑一声,“行啊,今下午你去接励歌。” “今下午徐磊从香港回来,他让我去接机。你让那黑鬼去接吧。” 麦穗看了她一眼,“你也别总是叫人家‘黑鬼’。” 第33章 余向东这几天回了趟云南老家,坐火车回到上海后,正好遇见一场大雨。 街上的雨伞朵朵开成了花,伞下的人脚步匆匆,汽车的喇叭声被雨声埋没,沉闷而渺远。 他将从家乡带回来的一麻袋特产放到花店门口,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往里面打量着。 花店里只有秦蓉一个人在料理。 “你们老板呢?”余向东昂着脖子问。 秦蓉见是他,停下手上的工作,“老板去学校接儿子了。你那一麻袋是什么东西?外面雨这么大,赶紧进来吧。” “我们那边的特产。”余向东把手上那把破烂的黑色雨伞收好搁在门口,挽好袖子走进店里。 秦蓉说:“这么远都想着给老板带特产回来,你也是够用心的。我给你倒杯热茶吧,天气怪冷的。” “谢谢。”余向东低头,把裤腿上的泥抹去。 秦蓉在这里也干了有些时日,心里敞亮得很。眼前这个男人守在麦穗身边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孩子的爸爸有了下落,余向东注定该被踢出局。 她盯着这个男人黝黑方正的面庞,陡然生起一股类似于同情的感情。这么一来,连端在手上的热茶烫了手都没太在意。 “你在看什么?”余向东突然问。 秦蓉尴尬地摇了摇头,将茶杯放下,转身给他端了把凳子,“先坐着吧,老板说过还会来一趟店里。” “不坐了,我得回去开店。” 秦蓉:“至少得把茶喝了暖暖身子呀。” 余向东已经撑起伞跑远了。 她嘀咕了两句:“活该。” 上海是一座繁华的大城市,越是繁华,人就越多,到哪里都是一片嘈杂。 外面下着雨,雨刮器不停地在玻璃上面划着;前面的车流大概有二十米长,银的、黑的、红的车在雨里缓慢行进。 麦穗将手肘撑在车窗上,外面的雨飘进来,打湿了手腕。 “妈妈,下雨了,你怎么不把车窗关上?”沈励歌问。 她从恍然中回过神来,前面的车流已经开始前进。 “昨晚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这次考试进步了很多,值得表扬啊。”她边开车边说。 沈励歌扬起脑袋,“那你有没有想奖励你儿子的冲动呀?” “吃大餐怎么样?” 沈励歌摇头。 “玩具?” “不要。” 麦穗失笑:“那你要什么?” 沈励歌晃着双腿,“今晚,我想给爸爸打个电话。可以么?” 麦穗收敛起笑容,好半天才说:“当然可以。” 当晚回去,沈励歌在睡觉之前,认认真真地按下一串数字,然后举起来给麦穗看,“是这个吗?” “是。” “那我要开始打了。” 麦穗扯了扯唇,“不要说太久,爸爸工作很忙。” 沈励歌按下拨通键,“我知道了。”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电话那边传来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千篇一律地重复着一句话。 沈励歌抬起头来,“妈妈,什么叫空号?” “就是很忙的意思,你爸爸有很多客户,每天都很忙。”她从他手上拿过手机,“乖,今晚别打了。” 沈励歌不疑有他,乖乖钻进被窝里,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妈妈,晚安!” 麦穗附身在他额上印上一吻,“儿子晚安。” 回到卧室,空气冰冷。秋夜比漫长的冬夜更难熬,外面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绵长,无尽头。 手里躺着那条通话记录,上面的号码她确认过后,并没有错。 成空号了。 麦穗轻嘲地笑,翻过身躺在被褥上。一旁的枕头上,放着一件黑色衬衫。她将身子挪过去,扯过衬衫在脸上轻蹭。 身体好像着了火,皮肤被他的手轻触,漾起轻柔的波纹。 黑暗中,喘息声越来越大,升高、降低、压抑,释放,到最后,绽放成最美的烟花。 同样黑暗的房间里,屏幕里的这一幕被男人尽收眼底。 他眼里的火熄了又灭,灭了又熄,最后毫无顾忌地愈发地旺,恨不得奔到屏幕那头去。 真他妈磨人。 —— 麦穗的花店在几天后接到了一单大生意,说是要给一个大型的商业宴会提供鲜花。 自那次被砸后,花店元气大伤,这次接单子,也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回暖。秦蓉怕店里人手不够,还打算去招几个临时工来。 后来余向东主动来帮忙,她看了眼他的体格,说:“行,一个当三个使。” 余向东:“我来帮忙,不要钱。” 秦蓉用奇怪的眼神瞅着他,“我当然知道你不要钱,你和我们老板那交情,要钱我都看不起你。” 余向东“呵呵”了一声。 “哟,你还‘呵呵’人呢?”秦蓉杏眼一瞪。 “……”余向东抿唇,“这有什么奇怪。” 他只是笑而已。 秦蓉:“‘呵呵’就是骂人‘傻*逼’的意思,懂不?算了,你一土包子,不跟你计较了。后天早点来,早饭吃饱点。要不你过来,我请你吃,吃个饱。” “不用你请我吃。”余向东拒绝。 秦蓉见他一脸不在状况,暗自咬牙,“狗咬吕洞宾,文盲!” 余向东又“呵呵”了一下。 这下秦蓉气得脸都白了。 “呵呵呵呵,吃你的大白馒头去吧!死黑炭。” 余向东转身,骑上摩托,二话不说就离开。这边的秦蓉瞪着他的背影半天,只顾磨牙齿,根本没察觉到正往这边来的锦竹。 锦竹扭着细腰,“咋了?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样。” 秦蓉收好情绪,往花店里走,“那个余向东真是倔,又倔又木,脑子少根弦。”她抱怨了两句,这才抬头朝锦竹的方向看去,“哎哟”一声,“您这皮肤,看着跟往日不太一样啊,水红水红的,嫩得能掐出水来。” 锦竹“啧”了一声,撩撩卷发,“真的?” “可不是嘛。用了什么面膜?推荐一下呗。” 锦竹朝她勾了勾手指头。秦蓉侧耳过去,听她说了几个,脸顿时跟烧红的炭一样。 “以后那个黑鬼说不定还得叫我一声小舅妈。”末了,锦竹玩笑似的说了句。 可秦蓉看她也不是很开心,便没把这个话题接下去。 第三天下午,客户提前让花店把花送过去。除了余向东,麦穗还找了一个临时工。 会场很大,除了在布置的一些人,基本没客人。 “对,你把这盆花摆到那边的墙角。哎,那边的那个……长得比较黑的那个,你把手上的放到餐桌上摆好……厕所也要……”一个戴着眼镜、描了眼线、身材中等的男人站在大厅中央指挥工作。 麦穗走过来,问:“李先生,请问一下……” “叫我。”男人瞄了她一眼,“嗯哼,有事吗?” “是这样的,客户让我们送过来的花,有一盆在过来的途中不小心损坏了……” “what?!”男人头疼地闭了闭眼,手指在太阳穴旁使劲按,“你们怎么搞的?我就说不该找这么不专业的小店……现在立刻让人去附近的花店给我买一模一样的过来,找不到就全部给我滚蛋!” “不就是一盆花么?”余向东蹙着眉头从那边走过来。 “给钱办事,顾客就是上帝,难道我们还得迎合你们?”男人闻言,翻了个白眼,嘴皮子直翻,“就你!”他指着余向东,又对麦穗说,“这是你店里的员工吧?让他出去买一盆一模一样的。” 余向东站着纹丝不动。 “先生别生气,这件事是我们的错。”麦穗赔笑道。 “你做什么对他这么低声下气的?”余向东突然沉声开口。他走上前去挡在她面前,一副随时要干架的表情。 “哟呵……”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行,低声下气对吧?受不了气就甭想赚钱!” 趁着他打电话的空隙,麦穗把余向东扯到一边去。“你今天怎么回事?” 余向东仍旧一副不爽的表情,“你不该这么忍着他。” “他说得对,顾客就是上帝。花店现在这么困难了,这笔单子接了之后,也能稍微好转点。” “可他用言语侮辱人。” 麦穗揉揉鼻梁骨,转身,换上一副笑脸,朝男人走去。 余向东看着她的背影,别开眼。这边的秦蓉听见动静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说你都来上海混了这么久了,处事待人怎么还没长进呢?” 余向东慢慢转过头,眼里的火烧起来,难得发了一次火,“你又知道什么?”说完转身朝墙角走去。 秦蓉被他这么一吼,心脏都给吓得猛跳了几下。 “死黑炭……” 经麦穗赔笑调解之后,那人总算是肯松口,让他们出去买了一盆相同品种的花回来之后,也没再发火。 布置好会场后,陆陆续续有穿着体面的人走了进来。秦蓉伸了个懒腰,转转胳膊,“总算是忙活好了。” “你们先走吧。”麦穗突然开口,收回在别处的视线,“我有点东西忘记拿了。” 秦蓉说:“那我们在车上等你。” “别等我了,我待会儿还得去附近办一点事,你们先回去吧。” 说完,她掉头往回走。 余向东站在原地不肯动,最后还是秦蓉扯了扯他的袖子,“走了,天都快黑了。” 他低头,将手插*进上衣口袋里,缓步走下台阶。 临时又返回的麦穗在半路上遇见了刚才的。他单手把眼镜往上推了一下,“还有事么?” “我有点东西忘在这里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赶紧找到,待会儿客人陆陆续续就来了。”说完这句话,他朝四周看了看,放低声音,“都是大人物。” 麦穗往会场里面看去,心不在焉道:“谢谢。” “去吧去吧。”挥挥手,声音不太耐烦。 待他走远后,麦穗在这灯火辉煌的迷宫里转了一圈。有服务生以为她是找不到路的客人,走上前好心询问。 “谢谢……那个,请问一下你们这里的卫生间在哪里?” “左转,往前走二十米再右转直走。” “哦,谢谢。” “没事的,不用谢。” 这里实在太大,装潢又精致,给人宫殿的错觉。麦穗走在柔软的地毯上,身旁偶尔路过一两个穿着打扮精致的女人。 走到一处棕色木门前时,门却突然开了,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其拖了进去。 黑暗中,浓烈的男性气息将她紧紧包裹住。 她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随时都知道你在哪里,你信不信?”他哑声附在她耳边说,“今天我穿了你最爱的黑衬衫,要看看么?” 想起那晚的……麦穗脸一红,“你……”声音低下去,“你就不怕她发现么?” 沈谦抬起她的一条腿,丢掉拐杖,抵了上去。 “我想你了,想得都快爆炸了。” 第34章 感官被放大了一百倍,周围的空气也随之而变得炙热。 沈谦用右腿支撑着身体,动作又狠又沉。 顺着背部滴落下来的汗水浸到地毯上,衣料摩擦的声音刺着两人的耳膜。 “呼”的一声之后,她紧紧抱住他,半天都不说话。 麦穗将脸在他的胸前蹭了两下,“今天她也会来么?” “不会。” 她搀扶着他来到不远处的沙发上,刚一触及真皮,他就翻身吻住她。两人又闹了一会儿,静下来后,一股无边无际的不实际感窜了上来。 她抱住他的肩膀,轻声说:“这样的感觉好像偷*情。” “嗯哼。” “意外地令人上瘾。” 他不语,扣着她的下巴轻轻摩挲。黑暗的房间,仿若一个被完全隔绝在外面的世界,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和体温,再也没有别的杂质。 “下个月十五号,我要去一趟深圳。”沈谦轻抚着她的头发,“没人会跟来。” “为什么?” 他低笑一声,“你忘了她当初是怎么威胁我们的么?她现在不也有把柄了?” “孩子终归是孩子,你把握住分寸。这是你的想法,我左右不了,不过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她摸了摸小腹,“孩子对母亲来说,意义非凡。” 沈谦停下动作,“你不同意?” 她沉默片刻,答:“同意。”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愣了会儿,这才抱住她,“小坏蛋。” 她反问,“你不也是?” 都被人骑在头上了,还得让步? 麦穗想,她可做不到。更何况那年,在咖啡厅里,她是怎么说的。 她也不会让步。 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 —— 回到家中,沈励歌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麦穗将手里的包和沿途回来买的糕点放下,“励歌,作业做完了么?” 沈励歌盯着电视,“下午就做完了。妈妈,你今天回来得有点晚哦。” “下午有好好吃饭么?” “在徐磊叔叔家吃的,有红烧鱼、糖醋排骨还有冬瓜虾米汤。”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偷偷告诉麦穗,“徐磊叔叔好像和小琴阿姨吵架了,而且徐磊叔叔的手好像受伤了。” 麦穗把糕点放到他面前,“小孩子不可以八卦。” “我已经刷过牙了。”他嘟着嘴,抬起眼皮注意到麦穗脖子上的红痕,“妈妈,你又被蚊子咬了呀?” “嗯,最近的蚊子太猖狂了。”她挨着儿子坐下来,用商量的语气征求他的意见,“妈妈下个月要去趟外市,我让小琴阿姨过来照顾你几天好么?” “你要去哪里?”沈励歌把注意力从电视屏幕上折回来,歪着头问。 “深圳。” “去干什么呀?” “去照顾你爸爸。” 沈励歌眼睛一亮,“那我也要去!” 她摊手,“你是学生,不能旷课。” “可是……我有点想爸爸了。”沈励歌低下头,语气失望,“……那你们要常常给我打电话回来。” 麦穗摸了摸他的头:“妈妈很快就回来。” 这两天,雨下个不停,街上又湿又脏,稍微走几步后跟就能沾上泥。 从师范大学一路出来往左拐,不大的报亭旁边有一个小型杂货铺。余向东把整箱啤酒搬上台阶时,背后突然站了个人。 右手打着石膏的徐磊撑着把伞站在外面,路过的女大学生频频回头看,嘴里小声讨论着徐磊的身材和男人味儿。 “小舅,你怎么来了?”余向东放下手上的活,擦擦汗,问道。见他手上打着石膏,余向东沉下脸来。 徐磊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卡,递到他面前,“拿着,回云南老家,盖栋房子,找个老实点儿的媳妇儿。” “你这是做什么?” 徐磊走进店里,一言不发。 店里还有些学生在采购,不过也就一两个,清清冷冷,这样勉强能过得下去。 “上海这地方,不能呆了。舅不能拖累你。” 余向东一惊,待顾客结完账离开后,问他:“你是不是做什么违法的事情了?” 徐磊没否认也没肯定,掏出一盒烟,给了余向东一支。“陪我抽根烟。” 烟雾缭绕中,徐磊英气硬朗的脸庞布满难以言说的情绪。“你把店关了,收拾收拾赶紧离开。卡里有一百来万,密码是六个零。” 余向东被烟呛住,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来。 “小舅,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沈谦?这钱是他给你的?” 徐磊扔掉烟头,“让你走就走!” “你当初跟着谁不好偏要跟着他。他根本不是简单的人,这三年我是憋着不说,可他根本就是拿你当枪使。”余向东拔高语气。 “如果他是个简单的人物,我就不会跟着他混了。”徐磊轻哼一声,“他给我让我办事,齐码有这个数。”他比出八个指头。 随后,苦笑了下。 “你这趟去香港,惹哪个人了?”余向东又问。 “一个洗白了的船舶商。我勾引了他在外面养的情人。” 余向东盯着手指间夹着的火星:“你怕他找到我这里来?” “嗯。” 余向东起身,继续搬啤酒,“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你也不用担心。” “东子!”徐磊转身往店里走,“舅不是开玩笑,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牵扯到人命了?”余向东面无表情。 徐磊叹了口气,“跟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找东西。” 余向东根本不可能轻易离开上海,断然拒绝。 徐磊拗不过他,最后只得转身离开。走时,他嘱咐余向东,“以后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任何人找到你都不要透露你和我认识。至于沈谦……”他停顿几秒,才说,“我只能说事在人为。” 余向东哪里听得懂这话。他跑到店门口,看着徐磊消失在转角处,心里升起了几分莫名的担忧。 第三天,他请麦穗在大学附近那条小吃街吃炒菜。 乍寒的天气,道路两旁凋零的树叶随着冷风打旋。三三两两的大学生成群结队地走进这条小吃街,脸上洋溢着青春而自信的笑容。 店员把最后一样菜端上来后,余向东给她乘上饭。 “励歌昨天还念叨,你这段时间怎么不去看他。店里很忙么?” “还行,最近这边要啤酒要得多。”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低头扒饭。 麦穗用筷子挑着米粒,问他:“没打算找个女朋友?” 余向东摇头:“没,还不想找。”他低垂着眉眼,刚硬的脸部线条跟大理石砌成的没差。 “向东。”她叫了他一声。 余向东再次抬头,见她的表情不太对劲,心里也一阵慌。 店里不比外面冷,反倒有点闷热。麦穗放下筷子,深呼吸,嘴唇一撇,“我下个月要去深圳一趟,你能和锦竹一起帮忙照顾下励歌么?” 余向东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去深圳干什么?” “……” 他也放下筷子,把嘴里的饭菜咽进肚子里,端起一旁的茶就往喉咙里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余向东死死地盯着她,“你知道那可能是个火坑,你还要去,对不对?” “向东……他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我不可能丢下他。” 他忽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茶杯使劲晃了晃,茶水顺着杯沿洒出来。 “你们一个二个,非得往里面跳是不是?离了他沈谦就不能活是不是?”他异常激动,语气也扬了上去,引来隔壁桌的几个女生频频往这边看。 “以前他能保护你,我信,可是他现在根本没能力。他的腿……”余向东暗自咬牙,“我听别人说了,他瘸了一条腿。” 麦穗并不恼,只是恳请他:“向东,帮我照看住励歌。” 他撇过头去,喉结频繁地动,“你就不怕……出事,励歌……”余向东再次咬牙,“万一他等不到你回来了,怎么办?” “不会,只是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 余向东继续叹气。 这时,秦蓉忽然从店门口路过。麦穗正对着她,挥手让她进来。 “没吃饭吧,这顿我请。”她赶紧找来服务员又添了一双碗筷。秦蓉察觉到气氛的尴尬,搓搓手没敢坐下来,“老板,店里我还得赶回去呢。” “别着急,锦竹看着呢。”麦穗拉着她坐下。 余向东重新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东西。 “咳咳……”秦蓉看着他不太雅观的吃相,轻咳了两声,“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噎着就不好看了。” 这句话说完后,余向东脖子一哽——果然噎着了。 秦蓉把刚倒上的那杯茶水递给他,还替他拍背,“慢慢来啊。”脸上虽然是笑着的,手上的力道却不轻。 余向东知道她是记那天的仇,也不好发脾气,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哎,对了,老板,刚才店里来了个长得挺漂亮的女人,说是你妹妹。”秦蓉想起这茬儿,随口告知了一下。 麦穗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脸色变得很不好。 “她来干什么?” 秦蓉:“买了一束菊花,然后就离开了。问了你的一些事情,我没认真回答。穿得体面,可是面相不太好,看着刻薄。” 麦穗说:“以后要是她来,别跟她说起我的事情。” 秦蓉点头:“明白。” 这一顿饭吃下来,三个人都各怀心事。除了余向东往肚子里胡塞了一些东西,另外两个人都没吃多少。 秦蓉和麦穗回到花店,却没想到买完花离开后的孙知秋守在店门口。 这下,不想见面也得见面了。 几年前,麦穗刚被带回孙家,孙知秋还在上大二。那时候的她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姐姐,排斥是很明显的。 孙知秋本性并不坏,也正是读大学,朝气蓬勃的年纪。她在外地上学,住校,回来的时间很少;偶尔节假日回来一次,也不常常在家。麦穗和她交流甚少,只是觉得这个小她不到两岁的女孩儿是个交际能力很强的人。 关于她把沈励歌弄丢那次,麦穗虽然耿耿于怀,却也知道,她并不是刻意为之。 可孙知秋始终还是站在母亲余静帆那边,基本没和和气气地像姐妹一样与她相处过。 这几年来,孙知秋像是变了一个人,从不谙世事的大学生蜕变成支撑整个孙氏企业的职场女性。 一身纪梵希的女性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孙知秋站在不足三十平米的店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我在等你。” 麦穗走过去,把店里的事情给秦蓉交代了一遍,随后看向孙知秋,“去对街坐坐吧。” 这个时段,咖啡店里的顾客不算多。孙知秋搅着杯子里的褐色液体,酝酿了很久才说:“这三年来,你也不去给爸扫扫墓。” “忙。” 孙知秋有片刻的沉默:“励歌回来后,还好吧?” “挺好的。” 她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如果当年不是我……” 麦穗骤然打断她:“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他现在很好。” “……对不起,姐。” 这是孙知秋第二次叫她“姐”。第一次,沈励歌走失后的那个晚上,麦穗崩溃到在大街上差点被车撞,孙知秋找到她后,跪在地上哭着叫她“姐”,请求她原谅。 都已经过去好久的事情,想起来却历历在目。 麦穗看着眼前的女人,心想着或许是血缘关系在作怪,她心里竟是很平静。 不管上一代做过什么,孙知秋也并没有十恶不赦。 “你妈知道你来找我么?”她问。 孙知秋摇头:“这件事和她无关。我来只是……”她迎上麦穗的目光,“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麦穗不咸不淡地答:“挺好的。你也不必为当年那件事而自责,励歌现在也过得很好,升小学二年级了。” 孙知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爸去世之前,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了。他觉得很对不起你,也很遗憾最后没能见你一面。” “事情都过去,说这些也没用了。”麦穗看向窗外,声音很低,“又不能重来,对吧?反正都这样了。” 孙知秋听着这番话,心里突然很难受。 “励歌的爸爸,是叫沈谦对吧?”孙知秋叹了一声,“我在商场混这几年,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事情。姐,那个姓章的女人,根本不是好货。你斗不过她的。” 第35章 “励歌的爸爸,是叫沈谦对吧?”孙知秋叹了一声,“我在商场混这几年,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事情。姐,那个姓章的女人,根本不是好货。你斗不过她的。” 麦穗不在意地笑笑,“人一旦被逼到绝境,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这场对话没进行多久,最后,孙知秋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过刚才买的那束菊花。这个季节,正是菊花盛开的旺季,澄黄澄黄的,还沾着少许水珠。 麦穗看着那束花,听孙知秋做着道别,“我去给爸扫墓,你保重。” 麦穗也站起身来。窗外下着毛毛细雨。 “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谅爸。对了,你还不知道他葬在什么地方吧?”孙知秋瞥向外面,湿漉漉的大地渗出寒意,“他和你母亲葬在一起。” 说完,她结账离开。 独自走在人潮涌动的街上,喧嚣和嘈杂都因为刚才孙知秋的那番话而变得更加尖利。麦穗裹紧外套,加快脚步往花店的方向走。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和她有段时间没联系的薛路突然打电话来告诉了她一个喜讯——他要和相恋一年的女友结婚了。 薛路在电话那边的语气很昂扬:“这也是没办法嘛,我表哥前段时间都结婚了,家里又催得紧。” 麦穗站在厨房里洗碗,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恭喜啊。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早着呢,腊月去了。” “在你老家办?” “嗯。就是你上次来过的那个小镇。” 麦穗将碗搁下,拿过毛巾擦干手上的水珠,“如果我来不成,让锦竹带份子钱,你没意见吧?” 那边的薛路沉默片刻,问:“腊月份,你都忙?怎么来不成了?” “说不清楚。也不是一定来不成。”麦穗突感烦躁,“到时候看吧,应该能来。” 薛路在那边笑:“到底来不来得了。哥可告诉你,你这次要是不来,以后我给你的份子钱就得减半。” “……希望能来吧。”麦穗忽然放低声音。 薛路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问:“你表哥结婚后,幸福么?” “还行吧,对象是个中学老师,老实持家,家里也很满意。”正在新家看装修的薛路走到窗前,望向对面的嘉陵江,“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帮那个女人问的?” “也不是……替我和沈谦祝你表哥幸福。就这样吧,我儿子还在外面,我得去给他辅导作业,挂了……” “我表哥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就是咱们在彝良那会儿。” 麦穗凝了神色。 薛路继续说:“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应该是徐磊。一年前,我表哥来过上海,回来后就和以前相亲过的对象好上了。应该是放弃了吧。” 麦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直到外面的沈励歌叫了声“妈妈”。她将手机拿下来,想起锦竹从重庆那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场景,心里也不是一番滋味儿。 “我明白了。挂了啊,再见。” 薛路:“记得来重庆参加我的婚礼。” “嗯,拜。” 或许这就是有缘无分。 麦穗抱紧双臂,走出厨房。沈励歌从作业本中抬起头来,问:“小琴阿姨怎么不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呢?” 她挨着他坐下,扫视着茶几上的作业本,回答问题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你小琴阿姨不是在徐磊叔叔家住下了么?” “那他们是在谈恋爱嘛?” 麦穗按了按太阳穴,“妈妈不知道。小孩子别八卦。” 沈励歌“哦”了一句,乖乖闭上嘴写作业。 低头,看着和沈谦神似的小一号沈励歌,麦穗心里感慨万千。她和沈谦,不是还有维系彼此的纽带么?哪怕这根纽带并不是唯一的,孩子却是他们关系的延续,是所有纽带中最强有力的那根。 她突然感谢起二十一岁那年在小旅馆度过的那个夜晚来。 麦穗将儿子轻按进怀里:“你真是妈妈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沈励歌似懂非懂地点头:“嗯,妈妈你也是我的幸运。” —— 章云娇在周末约了一位合作商洽谈生意方面的事情,傍晚回家之后,已经是十一点。 管家替她开车门时,汇报起今天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说到沈谦带着双双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场景。 章云娇扯开一抹淡笑,“我说吧,终究是他的女儿。” “先生这段时间一直努力在做复健,医生说恢复的可能性有七成。” 她坐在车里,还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侧头问外面的管家:“老秦啊,你说,男人到了三十岁,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管家恭恭敬敬地答:“大概是名利、金钱、地位以及一个美满的家庭。” “女人呢?” 管家:“这个问题,章总应该看得很清楚。” 章云娇隐在暗处的倦容显得很模糊。半响过去,她拿过外套下车。 走到半路,她停下脚步,抬头。 灯火通明的别墅,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和美。 三天后,沈谦吃完午饭,来到做复健的地点。除了平时指导的那位家庭医生,这次还跟了一个女人。 医生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助手,宁柠。” 宁柠看起来刚出入社会没多久,穿着气质都还处于一个过渡阶段,不过长得却极为清丽。 “你好,沈先生,我叫宁柠,柠檬的柠。从今天开始,我将协助付医生帮您恢复健康。” 沈谦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话,“开始吧。” 宁柠来后,原本负责在意外情况发生后紧急对沈谦进行扶持的付医生倒是轻松不少。复健的过程漫长而艰辛,很多人因此丧失信心。 今天是沈谦第三次摔倒。宁柠将他扶起来,承受住他半边身体的重量,“沈先生比我见过的很多病人都有毅力。” “是么?”沈谦漫不经心地说。 由于这个姿势,两人挨得很近。宁柠被头发遮住的耳廓微微泛红。 她点点头:“这个过程需要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沈谦问:“你老家哪里的?” “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嗯。”他没再问,敛了表情,让人猜不透心底的想法。 一番下来,沈谦的衣服被汗水打湿。宁柠见他如此拼命,试探性地问了句:“沈先生这么拼,是为了什么?” 沈谦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继续踏出左脚,往前小走了一步。 “摆脱现在的窝囊生活。”以及,兑现给她的承诺。 宁柠愣了下,含笑说:“沈先生真是厉害。” 他也笑了,“谢谢。” 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有天章云娇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付医生的助手,那个叫宁柠的,好像人还不错。” 沈谦将怀里的双双抱到一旁,意味不明地说:“很负责。” “你这趟去深圳,让她陪着吧。万一腿再有个闪失,她也能照应下。” 沈谦:“好。” 他的回答让章云娇倒是很意外。忍住内心的不适,她强扯出一抹笑,“也好,换一个人陪陪。” 沈谦低下头,将双双的小手包在大掌里。 如果不从正面看,都会以为他在和孩子玩耍。 第二天,宁柠准时出现在复健室。 “十五号,我会去深圳,你陪同吧。薪酬三倍。”做完这天的复健内容后,沈谦靠在栏杆上,边擦汗边说。 宁柠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十五号正好是我朋友结婚的日子……” “这样啊。”他点点头,把毛巾扔到一旁,将脸转到另一个方向,“如果实在不行,就不勉强你了。” 十几秒过去后,宁柠突然开口:“我跟她说声就好了,没事的。” 沈谦这才看向她,“谢谢。” 她微低着头,“应该的。” 过了会儿,“你有男朋友了么?” 宁柠抬起头来,面露惊讶,“……没有。” “别误会。我只是确认一下。这次去深圳,可能会在那边逗留个十天半月。如果你有男朋友,请务必事先说明。” 宁柠脸色微红,再次道:“没有。” “那就好。”沈谦拿过一旁的拐杖,直起腰走向门口,“快下雨了,早点回家吧。” —— 十六号那天,从浦东机场飞向深圳的航班由于天气原因延误了一个小时。 麦穗坐在大厅里,耳边响彻了着急赶时间的旅客震耳的吵闹声。 真正登机前,她眯着眼看天空。耳畔吹着呼呼的风,面前是白色的庞然大物。 在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之前,麦穗发出去一条短信。 到达深圳,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按照锦竹在网上给她事先订好的酒店地址,麦穗拦下一辆出租车。 从包里拿出手机,正好赶上短信回复—— 我已经在酒店了,路上注意安全。 后面附了一串地址。 她没有再回,静静凝着车窗外的景致。 “沈先生,我看您中午在飞机上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要我去安排点吃的么?”市中心一家酒店里,宁柠从外面打完电话回来,来到隔壁房间。 沈谦捏着鼻梁骨,摆摆手,“不用了。” “那您还需要点什么东西?” “……能麻烦你买点啤酒回来么?”他忽然抬头,微眯的桃花眼含了些光。 宁柠怔了一下,然后点头:“可以的。” 她回来时,顺便捎了点吃的。“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 沈谦但笑不语,揭开一个易拉罐,气泡冲上来,有种小小的快gan。他递给她一瓶,“能喝酒么?” 宁柠接过啤酒,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陪着我这么一个瘸子,应该不好过吧。”喝到一半,沈谦眼神沉沉地盯着她。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的光线不太好。 宁柠被他的目光灼了下,“哪里……不会。” “以前照顾我的护工,都是被我骂走的。”他嗤笑一声,又灌下去一口啤酒,“不过我倒是忘了,你不是护工。” “沈先生好像……很不高兴?” 沈谦往后仰,嘴上说着:“我高兴得很,离了上海,终于可以摆脱她。我怎么不高兴?” 宁柠鼓起勇气问:“她……是指章小姐么?” “……” 他松了松领带,伸出手示意她过来。 “你坐近点,我就告诉你。” 第36章 “你坐近点,我就告诉你。”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般,磁性而低沉的声音引诱着人的感官。宁柠放下手中的啤酒,坐在原地没有动。 “沈先生,你喝醉了。”说完,她起身,“我先回房了。” 她刚走出去一步,手腕就被人攥住。 “我又不会吃了你。”他低笑一声,强制性地让她重新坐下。 “章云娇安排你接近我的吧?”沈谦也不拐弯抹角了,歪过头盯着她,“挺聪明的,懂欲擒故纵。不过我还真吃这一套。” 宁柠咬紧牙关,浑身开始发软。 沈谦这两年的脾性变了不少,说话声音低,总有股压抑的气息。凑近了听,只让人觉得如砧板上的鱼肉。 他放开她,重新拿起啤酒,一言不发地喝着。 “既然不愿意,还不滚?”见宁柠没任何反应,他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家里有困难,需要钱,才会接了这项任务。”宁柠哑声解释。 沈谦轻哼了一声,微阖的双眼突然变得清朗。“你情我愿的事情,装什么烈女?收了钱就该完成任务。她给你的工作,不就是勾引我么?” 宁柠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刻薄,一时间羞愤难耐,搁在双膝上的手不停地发颤。 “抬起头来。”沈谦命令。 宁柠咬着双唇,身体下意识震了下,乖乖将头抬起。 沈谦将手探进上衣口袋里,迎上她潋滟的眸。 “既然收了钱,我可不能亏了。” 入夜,幽暗的宾馆房间,一男一女彼此纠缠。地上散落着男人的衬衫、长裤和女人套裙及内衣。 与此同时,沈谦从出租车上下来。 夜晚空气凉,他只套了一件薄薄的风衣。对面的女人低着头站在路灯下,听到动静后抬头。先是茫然地看过来,而后绽开微笑。 沈谦缓步走过去,站定,问:“吃饭了没?” “还没,你呢?” 他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我也是。” 这会儿也不过八点,正是夜市繁华的时候。 麦穗偏过头,问身边的男人:“我看你走路的时候没之前那么难受,是有好转了么?” “还行。”沈谦扫视了下路边的饭馆,最后带着她在一家海鲜餐厅面前停下。他扣住她的五指,“听说这里的鲜蚝很不错。” 从店里出来后,温度又降低了些。不过好歹吃饱喝足。 站在街上,麦穗问:“接下来去哪里?” 沈谦双手插袋,挑眉:“听说过一句话么?” 她皱着眉看向他,“什么话?” 前面开过来一辆空闲的出租车,沈谦招手让其停下。上车前,他挑了挑眉,“饱暖思淫欲。” 锦竹在网上订的这家宾馆是大床房,视野也开阔。占据了整张墙面的淡紫色窗帘被清风吹起,拱成了饱满的弧度。 麦穗单手抓住枕头,浑身像是被水淋过一遍。 天花板逐渐由静止变得前后摇晃。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在紧要关头时制止身上的男人,“没措施。” “别怕。”他和她紧扣十指,腰身一沉。 到处都是软的,像即将融化的冰淇淋。躺在他怀里,麦穗一句话都不想说。 事实上,她很想问他,这近一个月来过得好不好。 “五点之前我要过去,你睡吧。” 麦穗闭上眼,“这样还会持续多久?” 他在法律上还和另外一个女人保持着关系。虽说她不在意,可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想光明正大地拥有他,和他睡同一个枕头,每天去学校接儿子放学,下班后买菜做饭,做一对正常情侣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见个面都像得遮遮掩掩。 沈谦将她拥紧,“再给我点时间。” 她并没咄咄逼人,只是再三嘱咐他,“我不知道你蹚了什么浑水,直觉告诉我肯定没那么容易收场。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有些事情适可而止。” “我懂。” 两人沉默地又拥紧了些。 刚才消耗了太多体力,麦穗没撑多久就开始犯困。 沈谦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轻却很有分量,“我好像还没对你说过……” “什么?” 陷入睡眠之前,麦穗听到他在耳边呢喃—— “我爱你。” —— 宁柠醒来后,身体又酸又痛。房间里光线明亮,她往地板上看去,原本散落的衣服已经被收起来叠好。 沈谦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抽烟。他昨晚像是没睡好,精神颓然。 宁柠揪紧胸前的被单,忽然间就看到他锁骨上的红痕。 “昨晚……你睡得好么?” 沈谦把手里的烟捻熄,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床边,将那堆衣服扔给她,“尽快收拾好,下午要见一个大客户。” 声音平平淡淡毫无起伏,宁柠听了,心里一阵失落。明明昨晚……她咬唇,拿过衣服,见他背过身去,很不是一番滋味儿。 不过好在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定位,掩饰住那份小心思后,很快就恢复常态。 但在宁柠看来,好歹也是有过一次亲密接触的,本质上就有了变化。有了一次,就想贪心要更多。 哪怕他现在有妻女。 可他根本活得不幸福,不是么? 车上,两人并排坐着。沈谦将车窗降下来,点燃一支烟。 宁柠忍不住劝她:“抽烟对身体不好。” 沈谦置若罔闻,只是吩咐前座的司机,“开快点。” 宁柠尴尬地转过头,下一秒,沈谦说:“你的关心多余了。” 热脸贴了冷屁股。宁柠闭上嘴,转头看窗外。 她的这点小心思被沈谦尽收眼底。 “昨晚怎么样?”他问。 “啊?”宁柠神色慌乱地把耳发弄下来,遮住发烫的耳廓,“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他咀嚼着这三个字,声音陡然变低,“不记得也没关系。” 之后再也无话。 到了目的地,车子停下。 面前是一家高级会所。外表的装潢看起来很气派,门口站着面相清秀的侍者。 沈谦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去,宁柠跟在他旁边,温婉可人。 到了指定的地点,他冷声叮嘱她,“不该你说话的时候,就把嘴紧紧闭上。” 宁柠看着他严肃的面部轮廓,大概也猜到这包厢里的人物是有多大的来头。她点了点头,“明白。” 这次来深圳,章云娇不方便的原因之一,便是因为要见的人和她有着莫大的渊源。 推开包厢的门,原本应该纸醉金迷的场所却诡异地安静,依稀可见坐在沙发一角的男人手里夹着烟。走近了看,男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留着平头,慈眉善目,得体的西装包裹住精壮的躯体。 沈谦进门后,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往这边走了两步。 “你好,雷总。” 雷励进礼貌地打着招呼,后又将视线移到沈谦背后的女人身上,“这位女士是?” “宁柠,陪同我来的助手。” 宁柠主动上前,“雷先生,你好。” 包厢里的光线很暗,雷励进眯起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过了片刻,他意味不明地笑道:“宁小姐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沈谦:“这世上相像的人何其多,不过宁小姐既然和雷总的故人长得像,也是一种缘分。” “瞧我。”雷励进啧了一声,引着两人坐下,“光顾着说话了,真是失礼。” 雷励进是五年前才崛起的地产大亨,不过赚钱的渠道杂而乱。 “雷先生没有助理陪同?”坐下后,沈谦问。 雷励进双腿叠起,语气随性,“只是一次简单地见面,合同细节可不能草率地在这种地方讨论。说来也失礼,让沈总千里迢迢地过来一趟,雷某人自罚一杯。”说完,他灌了一杯下肚,“沈先生家有妻女,不比得我这孤家寡人,今天这瓶酒,要不就让宁小姐代了吧。” 还没等宁柠开口,沈谦就替她说了:“宁小姐酒量不错,可以陪雷总小酌几杯。” 这种场合,宁柠还是第一次经历。不过好在她心理素质好,很快就应变过来,主动替沈谦挡下酒。庆幸的是,这里并不是她想象中声色犬马的场所。加之身边有沈谦,她也安心不少,喝酒的时候顾忌也消了几分。 一个小时过去后,宁柠面若桃花,双颊绯红,摆着手直晃,“失陪一下,我去趟卫生间。” 包厢里很快就只剩两个男人。 沈谦也不伪装了:“宁柠长得的确像她。” 雷励进冷笑一声:“六分像,而且都一样,太看得起自己。”他递给沈谦一支烟,接着说,“自负的女人走不长远。” 回宾馆的途中,宁柠面色酡红坐在后座。喝醉后说话也不分场合看人脸色了,只是抱住沈谦的胳膊,一个劲儿地说:“以后我陪你好不好?你不开心,我陪你好不好……” 沈谦掀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 入夜后,整座城市都陷进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中。 麦穗坐在公园的凳子上,柔声安抚电话那边的沈励歌:“妈妈过几天就回来了,你有没有乖乖的,给你小琴阿姨添麻烦啊?” “没有……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妈妈,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谦将西服搭在肩上,原本扎得整整齐齐的衬衫露出一角,长腿随意交叠。 “给儿子打电话这么专心,连我来了都不知道?”他戏谑道。 麦穗把手机递给他,“你给他说两句。” 沈谦一手接过电话,一手搭在长凳背后,将她整个人纳进怀里。 “励歌,是爸爸。” “……爸爸……爸爸!”沈励歌惊喜地叫了一声。原本在厨房的锦竹赶忙擦了手出来。 父子俩有搭没搭地聊着,等二十多分钟过去后,锦竹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谦哥,你知道徐磊的下落么?” 沈谦收起笑容,“他去哪里了?” “从前天就没回来过……我以为他是替你出去办事了,结果连电话都打不通。余向东搬过来,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 好半天之后,沈谦说:“我也不清楚。” 锦竹失望地挂了电话,沈励歌哇哇大叫:“我还没和爸爸说‘再见’呢!” 她一眼横过去,“作业做完了么?” 今夜还能看见几颗星星,公园里没多少人,这边又靠着树林,人烟更是稀少。 “这样坐着,腿会不会难受?”麦穗侧身躺在他的右大腿上,瞪大眼睛问。 “不会。” 她将额头抵在他的皮带上,沉默地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我给你买了明天下午回上海的机票。”他抚着她的发根,突然说。 “才来两天,为什么……” 树林里连虫叫声都几不可闻。她坐起身来,“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儿子在上海,你在这边不能久呆。” 她倏地沉下声音,“事到如今,你连一句真话都不愿意对我讲么?这三年,我拜托徐磊找你的下落,其实,他根本一直都知道。他全国各地地跑,其实就是受了你的指挥。锦竹下午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失踪了,其实根本就是出了事,不想连累身边的人。” 连用了几个“其实”,声线却越到后面越颤抖。 麦穗仰起头,“你也出了什么事?” 沈谦默不作声地拿出烟和打火机,点燃后却没放到嘴边,任由它燃着。 突来的烟味让她被呛住,麦穗夺过他手里的烟,狠狠吸了两口,“说吧,我能承受得了。” 黑暗中,谁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沈谦拿过衣服穿上,“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的飞机别忘了。” 直觉告诉她,沈谦这是在向她告别。 明明,明明上个月他还让她等来着。 趁他起身的时候,她一把抢过他的拐杖,抬头和他对峙。 沈谦只是宠溺又无奈地笑,“都当妈这么久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 她赌气:“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担心。哪怕你杀人放火了,告诉我一声,有那么难么?” 沈谦摇摇头,扶着左腿转身,踏上石板小路。 他真是……宁愿不要拐杖,也不肯面对她?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叽了? 见他跛脚向前缓行,麦穗跟上去,拦在他面前,“给你。” 他却没任何反应。透过黑暗,她对上他的视线。最后,麦穗妥协,“好,我明天就回上海。你满意了么?” 将拐杖塞到他手里,她立马转身,谁知他却从背后拉住她。 身后覆上来一具温热的躯体。她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生气了?”他低头咬住她的耳垂。 第37章 夜色渐凉,他的怀抱温暖到炙人。她没回答,任由他抱着,在原地站了足足有十多分钟。 “我走了。”离开前,她轻声说,轻到他要很费力才能听清楚。 沈谦用拐杖支撑住半边身体,而后往前走了两步。她走得很快,脚步也很匆忙;寂静而黑暗的小道通向外面有路灯照着的地方。 他就这么站着,看见她走到光明处,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之后,沈谦独自一人留在小树林旁,直到有知觉的那条腿坐麻了,才起身离开。 当天凌晨三点多,徐磊在上海的公寓房门被人敲响。余向东从睡梦中醒过来,扯过一边的衣服穿上,快步赶往门口。 他没将客厅的灯打开,而是隔着门板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这才开门。 门推开那一瞬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股蜿蜒至脚旁的血迹。余向东十指一跳,顺着血迹看过去,脸立刻煞白。 徐磊歪倒在墙边,面部血色尽失,空荡荡的右臂伤口截面处正不断地往外淌血。 余向东什么也管不了,赶紧拿出手机打了急救电话。三点的凌晨,接电话的工作人员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问地址。他说了地址后,那人又想问什么,结果被余向东一阵吼回去。 “人都要死,你他妈赶紧过来!” 挂断电话,余向东走到徐磊身边,蹲下来用手轻拍了下他的脸,“小舅……” 徐磊怎么也喊不醒了。 他深吸两口气,往四周楼道处看去,夜风透过一处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外面漆黑一片。过了一分钟,余向东拨通了锦竹的电话。 救护车穿透力极强的鸣笛声从东街一直传至西街。车上,医护人员正做着紧急措施。躺在担架上的徐磊紧闭着眼,嘴唇青白。 锦竹沉默地低头,卷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等到了医院,徐磊被推进急救室之后,她彻底瘫在外面的长凳上。 余向东蹲在一旁,双手捂脸,面容憔悴。 锦竹哑声问:“余向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默然的余向东成了一座雕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锦竹扬声又问了一遍:“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凌晨的医院,走廊上人不多。尖利的女声划破寂静,路过值班的护士皱眉:“吵什么吵?病人在休息。” 护士走后,余向东终于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得吓人。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在锦竹的耳膜上,震得她脑袋发疼—— “这件事,你应该问沈谦。” 徐磊被人卸去了右臂,左手的小拇指也没了,浑身上下都是被人殴打过的痕迹。 余向东嘴巴发苦,把那天徐磊来店里找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锦竹听完,浑身发冷,想起还在深圳的麦穗,也顾不得这么多,火急火燎地给她打了个电话过去。 麦穗最近浅眠,当枕头边的手机发出第一声震动时下意识就拿到耳边接通。 “穗儿,你听我说,赶紧回来……” —— 回,回哪里?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忙音,麦穗浑身湿透,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她赤脚来到窗前,推开窗户,直到一股新鲜的空气灌入胸腔后,原本涨红的脸色才逐渐恢复过来。 手里攥着的手机下一秒又开始震动,这次打过来的是余向东。 麦穗烦躁地掐断,可过了会儿那边又开始打。 接通后,余向东的声音传来:“回来,回上海,我来机场接你。” “我的事情你不要管。”盯着这座沉睡的城市,麦穗沉沉地开口。 “他会害死你的!我小舅被人砍了,现在也不知道活不活得成。” “向东。”麦穗叫了他一声。 余向东屏息听着。 她说:“下午的机票,我很快就回来,你来接我吧。” 那边的余向东彻底松了一口气,“好,我来接你。路上小心。” 屋内没开灯,窗外的冷风吹进来,麦穗抱紧双臂,在窗边站到早晨。 下午一点左右,麦穗来到机场。候机的空隙中,她攥紧手里的电话,生怕漏掉一个来电。 等到大厅里广播里浑圆的女声传来,她拨通了沈谦的号码。 “嘟嘟”的声音之后,电话被接通。 “到机场了么?” 麦穗咬唇,“嗯,要登机了。你在外面么?怎么听起来……”等听清楚背景声后,她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举着电话朝四周看去。 “一路小心。” 话语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忙音。 麦穗僵在那里,脚步千斤重,怎么都提不起来。 想起还在上海的沈励歌,她垂下头,裹紧外套,重新坐回去。 飞机顺利抵达上海浦东机场。拖着行李一路往外走,麦穗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余向东。对方也在第一时间看过来,接着象征性地挥了挥手。 余向东眼里布满血丝,自从三点醒后一直在医院守着,说话声音也没平日大了。他接过她手上的行李,“小舅挺过来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早上我从锦竹那里要了你家公寓的钥匙,给励歌做了早饭,又送他去学校,这才过来机场的。” 麦穗低头往前走:“谢谢。” 余向东:“我没想到你肯回来,我以为你会留……” 她打断他:“励歌需要我。” 余向东低低地说:“也是……” 回到家中,沈励歌惊喜地扑上来,“妈妈,你这么早就回来啦?小琴阿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下午还是秦蓉姐姐来接我放学的。” 麦穗将行李箱放好,俯身亲了他一口,“吃饭了么?” “没有。” “妈妈马上给你做。” 跟在后面的余向东没进屋,麦穗看过去,说:“正好。你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点筒子骨和乌鸡回来,我煲点汤,你晚上给锦竹送过去。” 沈励歌跟着朝门口看去,见是余向东,末了问:“爸爸呢?爸爸怎么没回来?” “爸爸工作忙,先让妈妈回来照顾你。” 沈励歌嘟着嘴,极不情愿地哼唧,“那我过生,他能赶回来么?” “能。” “真的?” 她揉揉他的脸,“真的。” 晚上八点多,麦穗和余向东一起赶到医院。 医院总给人不舒服的感觉,不是它里面的味道,就是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气氛。 生离死别,或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都是在这样一个惨白而狭小的空间。 由于病人需要休息,两人没进去,只在外面将保温盅交给锦竹。 锦竹许是好久没睡,黑眼圈极重,脸色青白,说话气势也比平日弱,“医生说失血过多,幸好血库里有多的血。” “那就好。吃点东西吧。”麦穗示意她将盖子打开,“我给你煲了汤。” “穗儿,你……”锦竹抬起头来,迎上她的视线,“谦哥他现在怎么样了?” 麦穗极为平静地回答:“不知道。”片刻后,她从锦竹手中拿过保温盅,仔细妥帖地打开,把饭菜一样样地摆好,“别想这些事情了,赶紧把肚子填饱。” 锦竹拿起筷子,开始机械地往嘴里塞食物。 等锦竹吃完,差不多快八点半。家里还有孩子,麦穗不放心,提前离开。余向东随后跟了过去。 出了医院,阵阵凉风袭来。余向东的脚步越来越凌乱,追上她后,他咽了口唾沫,“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打车也行。” 他坚持,“这里不好打车,我送你走路回去。” 想了想,麦穗点头:“好。” 一路上,麦穗都很平静。这让余向东想起深山里的死水。 他走在她的右边,平日里迈得很大的步子逐渐放小。 “向东。” 余向东竖起耳朵。 麦穗停下来,轻声说了一句话。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用喇叭声将其掩盖,余向东皱着眉,问:“什么?” 她正视他,“我说,你回老家去吧,别留在上海了。” 几秒后,他答:“我不会走的。” 麦穗的瞳孔倒映出他方正的脸庞。她问:“你在这里过得快乐么?” 余向东不回答,侧身继续往前走。 她追了上去,“你听我说,你是徐磊的外甥,他们……” 他突然就停下来,冲她吼:“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麦穗愣了下,咧开嘴苦笑,“说得也是。”低下头,轻声说,“那你自己当心点。” 之后,没人再提起关于这方面的任何一件事。 回到家中,沈励歌已经睡下,帮忙照顾他的秦蓉也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听到开门的声响,秦蓉立刻惊醒,见是麦穗回来了,揉揉眼睛,站起身来。 “辛苦你了。” 秦蓉摆手,压低声音:“没事儿。励歌已经睡着了。” “嗯。” “那老板,我先回去了。” 麦穗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她。秦蓉回头,揉着刘海,“还有事么?” “你之前……给沈谦当护工的地方,是在哪里?” 秦蓉把地址告诉她,并说:“也不知道改地方没有。” “谢谢。” 从麦穗家中离开,秦蓉坐电梯一路来到楼下,走到楼道尽头的时候,看见前面有点点火光在闪。凑近了看,原来是余向东。 余向东坐在台阶上抽闷烟,地上散落着三四个烟头。 “你怎么在这里?”秦蓉走过去,伸出手去挥散烟雾。 余向东头也不抬,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秦蓉没好气地嗤了一声,大步往前走。后面的男人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只顾抽烟。 没多久,她倒转回去,站到他面前。“余向东,我请你吃宵夜。” “谢了,我不想吃。” 她夺过他手里的烟,一字一句道:“我说,请你吃宵夜。” —— 九点多,师范大学附近的学生还有在外面转悠的。花店附近的那条小吃街尤为热闹。 秦蓉带着余向东来到一家自助火锅餐厅,下了命令:“给我吃饱。” “我下午吃过饭的。”余向东说。 她瞅了他一眼,冷哼:“吃饱了么?” 余向东老实地摇头。 秦蓉下午忙花店的事情,到现在都没吃饭。拿了些小点心填肚子,等火锅开了,赶紧往里面加东西。 余向东没动筷子的意思,愣在一边。 “赶紧吃啊。”她催。 余向东闷声道:“多少钱,这顿我请。” 秦蓉白了他一眼:“别别别,说好了我请的。” 他隔了一会儿才动筷子,“那我下次请回来。” “界线划得这么分明……”秦蓉往嘴里塞了一块牛肉,边嚼边嘀咕。 余向东听清楚这句话,很正经地告诉她:“我们不太熟。你不欠我的,我请回来时应该的。” “行行行,你说了算。” 期间,秦蓉问起他老家在哪里。余向东答:“云南盐津。” 秦蓉鼓着脸颊嚼肉:“难怪这么黑……我是贵州的,高中辍学就出来打工了。” “也有皮肤白的。”余向东低声反驳,过了会儿问她,“你怎么来花店?工资也不多。” 秦蓉放下筷子,扯了张纸巾擦嘴,“这里离学校近啊,空闲时间还能装成学生进去蹭课。我想考会计,现在正在学。那你呢,为什么来上海?” 余向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知道,不就是为了老板么?你也是个痴情种子。”重新拾起筷子,秦蓉透过从锅里冒出来的水雾看过去,不自觉地就扯起嘴角,“听说你守了三年,真有毅力。” 余向东:“也不全是……” “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 一开始余向东用沉默来拒绝,直到秦蓉说不要他请吃饭,他才勉强开口,把他和麦穗认识的经过说了出来。 听完后,秦蓉脸又白又红的。“真没想到,你竟然这种人。” “随便你怎么想。” 秦蓉义正辞严地说:“这是犯法的啊。也亏得老板现在能和你和平相处。要是我遇到人贩子,肯定把他们打成猪头。虽然你不是人贩子吧,可买卖人口也是不对的。多少花季少女在你们这种人……” “我不是。”余向东冷下脸来,“我不是人贩子。” “我又没说你是。”她说着说着就激动了,“你说说,有需求才有买卖,如果你们不买,谁会去卖呢?这跟人吃猪肉是一个道理。如果人不吃猪肉,天底下会有杀猪匠么?” 秦蓉对上他泛冷的眸,语气瞬时弱下来,“这么看着我干嘛?” 第38章 余向东瞪了她一会儿,接着像蔫了的气球。他的五官硬得像铁,刚才的表情尤其吓人。 秦蓉拍了下胸口,“吓死我了。” “以后不要说这件事了。”余向东低声说。 她抿了抿唇,点头:“好。你把你电话号码给我吧。” 余向东报了一串数字。 “你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么?”秦蓉放好手机后,咬着筷子问他。 余向东低着头吃牛肉,声音含糊:“过段时间就回老家。” 他这句话一出,秦蓉的表情瞬间僵下来。“怎么了?”余向东见她神游天外,出于关心随口问了句。 “呵呵,这么快就走了?不想守着老板了?”她恹恹地,表情跟刚才大不相同。 余向东:“跟她没关系。这里不适合我,人太多,而且复杂。” “你放弃啦?” 余向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喏喏道:“都跟她说了没关系,你一直问干什么?” 秦蓉干笑了两声,开始往嘴里塞金针菇。 这边的余向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干脆不说话。 这顿饭一直持续到十点。店里除了几个还在拼酒的附近大学的学生,就剩他们两人。秦蓉拿了包去结账,余向东沉默地跟在她后面。 直到下楼梯,她都没有再回头跟他说过一句话。 外面的空气稍微冷些,街上人也在慢慢变少。余向东主动说:“你家在哪里,我把你送回去。” 秦蓉停下来,又加快脚步往前走。 “下个星期我请你吃饭吧。这边店面处理好之后,我可能就会回老家了。” 她没应答,抱着双臂头也不回。 后来回到住的地方,余向东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她生气的原因。可他是个木讷的人,根本不敢延伸了想。 上海啊。这么大的城市…… 余向东想起麦穗问他的那句话——你在这里过得快乐么? 怎么会快乐? 早就该放弃了。 —— 深圳。 宁柠算是头一次尝试到了沈谦的脾气。自从昨天之后,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脸色阴得能滴下水来。 她只是收拾了一下他随处扔的衬衫,就被他训斥了两句。宁柠很委屈,甚至从来没想过他会对她发脾气。印象中的沈谦,儒雅绅士,虽然外表冷漠,却没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她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不就是件衣服,用得着这么大发脾气? 下午三点,从雷励进的公司回来,沈谦将自己关在宾馆房间里,不吃不喝直到晚上十二点。 期间,章云娇打过一次电话来。电话那边的她口气听起来让宁柠堵得慌,像是正宫对小妾的嘱咐。 “千万要照顾好沈谦,他腿不好,凡事别由着他来。” 宁柠心不在焉地应着。 挂电话之前,章云娇无意间问起他们两个的进展。 “沈先生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们……” “行了,我知道了。”章云娇语气骤冷,飞快挂断电话。 正在沙发上爬来爬去的女儿双双咧开嘴朝她笑了下,这幕场景让章云娇瞬间软化。许是当了母亲,她倒是没几年前那么好争了。 宁柠……都是自己种下的因,结出什么果,再难吃也得咽下去。 不过,只要不是那个女人。不是她就好。 双双差点从沙发滚落下来,章云娇的心脏立刻像是漏跳了拍般,整个人都是抖的。她及时接住女儿,轻声斥责:“怎么这么不小心……” 就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她将女儿抱到柔软的地毯上,赶过去接电话。 是门口的保安打来的。 这里的别墅群住的几乎都是权贵,进出查得很严。电话里,保安告诉她,有个自称姓孙的女人想要见她。 “让她进来吧。” 放下电话,章云娇走过去抱女儿,又叫来管家,“有人要来。” 管家立刻会意,转身往院子外面走。 十来分钟后,一身黑色的麦穗踏进这间别墅。她停在那条小道上,往一旁的花园看去。也不知道是园丁修剪得好,还是这里的主人花了心思,每朵花都盛开得尤为妖娆。尤其是那一片芍药,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芍药。”麦穗低呐了一声,随后将手放进上衣口袋里,迈步往前走。 自从那天在中餐馆的一次会面之后,这还是她和章云娇第一次正式交谈。 章云娇没化妆,穿着一身家居服,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身边放了一杯养颜茶。下午,久违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投射下来,铺着绿草坪的院子散发着泥土的腥香。 “来了?”章云娇稍稍抬眼,指了指旁边的座椅,“坐吧。” 麦穗穿了一身黑,黑色风衣,黑色紧身裤,黑色高跟鞋,衬得皮肤尤为白皙。 某些方面,她和沈谦还真是相像。 章云娇别开视线:“沈谦不在上海。” 麦穗坐下来,“没关系,我不找他。” “那么,来找我?”她的声音像是从幽暗的洞里随着风声传出来那般渗人,带着这种年龄的女人独有的沧桑感,“用什么身份?第三者?” 麦穗平静地看过来,也不怒,唇角扯了扯,反问:“谁是第三者?或许你连第三者都算不上。” 她略带嘲讽的语气让章云娇浑身都开始发寒。哼笑一声,章云娇说:“沈谦在深圳,别的女人陪着他。他不是非你一个不可。” 麦穗沉默了会儿,然后说:“你怕我。” “我怕你?开什么玩笑……论阅历论手段,你哪样比得过我……” “沈谦爱我。” 章云娇总算破功,冷冷看过来,“他爱你?他爱你还跟别的女人shang床?” 麦穗起身,盯着她,极轻极轻地笑了。然后,她微弯下腰,扫视了一遍那张已经开始枯萎的脸。 “章小姐,年龄是女人最大的敌人。你怕我。我比你年轻。还有,别的女人都行,唯独我不行。想想这是为什么?”她嘲讽地勾起嘴角,“你怕沈谦爱我。不管你多有钱,多会威胁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斗不过我。” 章云娇咬牙:“我可以毁了你,还有你的儿子。” “你可以试试。” 章云娇从凳子上站起来。麦穗穿了高跟鞋,平视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波纹。 “你真以为我不敢?这里是谁的地盘,你搞清楚了。我现在就可以让你……” 麦穗打断她:“我的朋友等在外面,我告诉她,如果半个小时后我还没出来,就报警。” 章云娇深吸两口气,恢复冷静之后,说:“我看你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和沈谦是法律上的夫妻。要看我们的结婚证么?还是说,孙小姐就爱干拆散别人家庭的事情?”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而且说得冠冕堂皇,还真是让我……佩服。”麦穗仍旧双手插兜,眼底的青色很明显。她看着面容憔悴,眼神却又狠又冷。 这是被逼到绝境的人才有的觉悟。 “章小姐是商人,‘干干净净’的商人,应该不会干土匪才干的事情。”临走前,麦穗站在那片芍药花前,双眼微眯,“我会等,等沈谦回来。我们赌一次,我赌,你会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章云娇背后发了一片冷汗。别墅的门打开,那个瘦弱的背影早已走了出去。 向来自负、爱好用争夺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章云娇,头一次害怕了起来。等麦穗走了很久,她才从原地回过神来。 阳光刺眼,她慢慢走回了那栋又大又冷的房子里。 —— 沈谦从黑暗中醒过来,脑海里还残留着挥散不去的血红。 下床后,他跛着脚抹黑找到一瓶喝剩下的矿泉水,几口便灌了下去。整个人浑浑噩噩,仿佛还在刚才的梦中。 手机躺在床头旁,原本暗着的屏幕突然亮起来,伴随着声声震动,在寂静的半夜,显得尤为清晰。 走过去看了眼来电显示,沈谦强忍着胸口处传来的抽痛,接起。 “喂……” “爸爸!” 他皱起眉,“励歌……” “爸爸,我是偷偷用妈妈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呀,你说话小声点儿。妈妈还在睡觉。” 沈谦眼神放柔:“儿子,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厕所。爸爸,你在哪里?” “深圳。” 沈励歌坐在马桶上,捂着嘴巴问:“后天我生日,你能回来么?” “……爸爸把礼物给你寄回去,你想要什么?” 沈励歌的声音透出很浓浓的失望:“妈妈还骗我,说我生日的时候,你一定会回来。可是你都不回来。” 沈谦苦笑:“爸爸工作忙,过了这段时间,一定天天回来陪你。” “哦……那好吧,你一定要说话算话。还有,我想要变形金刚的模型,大黄蜂的。” “好,爸爸给你寄回来。”沈谦坐在床边,弓着腰,“你妈妈最近还好么?” “好啊。不过小琴阿姨就不太好了,徐磊叔叔被坏人给弄伤了,我今天还去医院看过他。” 沈谦表情一滞:“嗯……你早点睡,还有,爸爸教你怎么把通话记录删除。你这么晚还给我打电话,肯定得惹你妈生气。” 手机被他扔到一旁,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半。屋内越来越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谦正要去开窗,门却被人敲响了。 这个时候,有可能是宁柠。 他拄着拐杖去开门。果不其然,宁柠站在门口,手上端了一杯水,纸杯里还冒着热气。 她往漆黑的屋内看了眼,说:“没打扰到你吧?你没吃晚饭,精神看着也不大好,是不是感冒了?这两天的确有点冷。” 沈谦侧身让她进来。 “怎么不开灯?”宁柠走过去,随手将灯打开。 “啪”的一声,整个空间都亮起来。沈谦一时间不太适应,拿手去挡光线,神情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宁柠将热水放下,见他身上穿着下午那件黑衬衫,面部有点僵硬。 她转头看过去,在这样的灯光下,沈谦的皮肤尤为惨白。 宁柠想起章云娇不久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说,沈谦有连续一年的时间都没出去晒过太阳。 这样的男人,像是一颗会让人上瘾的毒药。 只是,毒药还是毒药,总会致命。 “开灯做什么?”沈谦冷淡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进屋……开灯是习惯呀。” 他一跛一跛地走向床边,“赶紧回房去吧,我很不舒服。” 宁柠咬唇:“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去看医生?” 一阵沉默。 片刻过去,沈谦抬头,“宁小姐,我说真的,你再不走,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砸东西。所以现在,立刻从这里消失。带上门,谢谢。” 宁柠灰头土脸、表情不甘地回到了隔壁房间。 待她走后,屋里又恢复一片安静。 沈谦将灯重新关掉,躺回床上,用被子将全身裹起来。 多少个没有她的日子,他都挺过来了。没关系,再撑一段时间。 沈谦咬牙,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这次,他总算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梦。梦的色调是黑白,还是在老家那个时候。麦穗扎着两只小辫子,站在河坎上,朝他挥手。他骑着自行车飞奔向她。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路上突然出现很多蛇,他顾不得自行车,赶紧朝麦穗的方向跑过去。 只是,怎么都跑不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蛇围攻。 原来,在梦里,他也是个废人。 一个小时后,沈谦再次醒来。满身大汗的他把枕头都给濡湿了。 来到浴室,打开花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臂上有好几个他用烟头弄上去的伤疤。那个时候,暗无天日,腿伤又严重,他绝望地躺在病床上,每天除了冰冷的天花板和偶尔从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就剩无边无际的孤独。 意志消磨的时候,他就抽一支烟,抽完剩下了的烟头和皮肤接触时的钻心疼痛让他重新振作。 有痛才有知觉,有知觉,才有精力去仇恨。 第39章 医院走廊只有稀疏的脚步声和偶尔冒出来的一两句细语。惨白的灯光照在每个过路人的脸上,透射出人生百态。 锦竹推开病房的门,低着头走了进去。 徐磊垂着头靠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被褥。她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直到他偶然间一瞥,发现她的半边脸红肿着。 “你的脸怎么了?” 锦竹没说话,将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放在柜子上,从袋子里拿了一个苹果出来。 徐磊又问了一句:“谁打的?” 仍旧没得到回应。 等她把苹果削好皮,这才抬起头来正视他。“遇到几年前的金主了,被他老婆给扇了一耳光。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磊表情一滞,探究的眼神有着难以置信的成分在里面。 她自嘲一笑:“我还没告诉过你吧,我插足过别人的家庭。为了钱的那种。男方比我大十七岁。” 所以,你断了一只手,根本无所谓。 锦竹仔细将苹果切好,分了一半给他。徐磊紧盯着她看,似乎在判断话里面成分的真假。 “给你,苹果。” “……” 她将手尴尬地晾在空中,最后伸回,“不想吃就别吃了。你好好休息,我到外面去透透气。” 锦竹离开后,病房里更加冷清。 缺了一只手的男人神色痛苦地盯着天花板,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当晚,余向东来接锦竹的班,负责照顾徐磊。徐磊问起他沈谦的现状。 “你还担心他?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余向东咬牙切齿,差点蹦起来。 徐磊:“他出钱,我办事。不过是一条手臂,命不还留着么?” 余向东胸膛一上一下地起伏,忍了很久都没平静下来。最后他扯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极为严肃地问:“小舅,沈谦这几天都没露面。你跟我说,你们惹的是什么人?万一他们找上麦穗怎么办?” 徐磊沉默了很久,没有想回答的迹象。这样的沉默让余向东更加着急。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都是那个女人。”徐磊看向他,“那个姓章的女人。她闹出过人命。” 余向东蹙眉,“那是谁?” 徐磊把章云娇和沈谦之间的恩恩怨怨向他说了一遍。 “三年前,沈谦没有上那趟航班,我们找了他不下一个月。车祸的消息被姓章的biao子扣得死死的。半年后,我才接到他打过来的电话。这次我去香港,就是为了搜集证据。死的是船舶商小情人的弟弟,还不到十八岁,被姓章的玩死了。大概就在六七年前吧。” 余向东不解,“那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对你?” “那狗东西也不是好人,私底下不知道害了多少未成年少女。沈谦掌握到了他的把柄。后来有人把风声给透露出去,他怕了,想杀人灭口。”徐磊缓慢地说,“姓章的故意放出消息,把我的位置告诉那些人。然后让沈谦去深圳,免得被骚扰。”随后,讥讽一笑,“不过她的好日子也不长了。” 余向东一惊,“那个女人早就知道沈谦要和她对着干?” “嗯。”徐磊端过水杯,润了一口,“不过她现在有了软肋,不敢轻举妄动。” 余向东听完,突然就从凳子上站起来。 “他们知道麦穗了怎么办?” “现在还不知道。那女人要面子,哪会在外面到处说沈谦和别人有孩子?”说到这里,徐磊神情突变,“这事儿还不太好整。” 余向东问:“怎么了?” 徐磊揪着右边空荡荡的病服,突然想起手臂被砍之后,那群人在他耳边说的话。 他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那群人大概已经知道沈谦在深圳了。” —— 沈励歌生日那天,正逢上周末。 麦穗一大早就前往蛋糕店取前一天订的蛋糕。花店今天不营业,秦蓉和二海去了菜市场买菜。 锦竹在家收拾厨房,锅洗到一半的时候,穿得精精神神的沈励歌跑到厨房门口。“小琴阿姨,快递什么时候来?” 锦竹心不在焉地:“你爸爸给你寄的变形金刚?快了吧。” “那今天能到么?” “不知道。” 沈励歌失望地转身离开。刚一踏出门口,他就停下,复又转身,问:“向东叔叔怎么还不来?” 锦竹刷锅的动作慢下来一拍。 “向东叔叔要照顾他小舅。” “哦……” 一干人忙活到晚上,总算是弄了一顿丰盛的生日宴。唱完生日歌,到吹蜡烛许愿的环节时,秦蓉说:“小子,赶紧许个愿。” 沈励歌头也不抬,专心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希望爸爸妈妈和我永远都能开心地在一起。” 麦穗拍拍他的背,“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哦,那我再许一次。”沈励歌握紧双手,眼睛紧闭,深吸口气,开始许愿。“我许好了。”几秒之后,他抬起头来,鼓起双颊,一口气把蜡烛吹灭。 客厅的灯被人打开。明晃晃的光线让麦穗一时间不太适应。 切蛋糕的途中,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麦穗起身来到外面的阳台,将手机放在耳边,“喂……” 电话那边一直都没出声。她将声音提高:“向东?” 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传入耳中,这会儿外面又开始刮起风来。明明吹的冷风,却吹不走她浑身的烦躁。 “吃饭了么?要不要我让秦蓉给你带点饭菜到医院来?” “沈谦……可能出事了。” 麦穗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她捂着胸口,问:“怎么回事?” —— “沈先生,该算账了吧?” 光线昏暗的破旧旅馆,沈谦跪在地板上,牙关紧咬,脸色苍白。 站在他面前的光头男人满脸横肉,手里托着旁边人递过来的金属盘子,里面放着一只刚解冻的手臂。 男人说话带着浓浓的港音:“你的人已经被我废了一只手。沈先生,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沈谦一言不发地盯着地板。 光头将盘子往下倾斜,那只还沾着血水的手臂立刻掉在地上,滚到沈谦的脚边。 “秦先生放心,光盘我早就销毁了。”紧盯着地上的手臂,沈谦沉声开口,“秦先生也是聪明人,为什么不和我做交易?” “你那老婆手里掌握的东西可比你掌握的东西多。你说,我是跟她合作,还是跟你合作来的划算?”光头点燃一支烟,坐回床上,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给章老板打个电话。” 吩咐好之后,光头转过来看向他,“章老板和我还有生意上的来往。她几年前玩心大,弄死的人可不止一个。”吐出一口烟圈后,光头继续说,“有时候,人还是别自作聪明的好。” “老板,电话接通了。”一个干瘦的男人走上前来,将电话递给他。 光头啧笑一声,拿过电话放到耳边,“章老板,别来无恙啊。去年令媛生日,没来成真是遗憾。” 章云娇单刀直入:“沈谦在你那里?” “呵,是啊。” “放了他。” 光头眼皮上翻,“几年不见,章老板的脾性真是改了不少。居然会为了一个处心积虑要坑死你的男人说话。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我这里多的是。” 别墅的灯都关着,女儿双双也早早地睡了。章云娇披着浴袍站在窗前,握着手机的五指泛白。 沉默片刻,她终究没再求情,只是说了句:“留一条命给我。” “这就对了嘛。” 光头把扩音关上,挂断电话,将手里的烟头扔掉。 “听清楚没有?”他走到沈谦面前,双眼眯成一条缝,“你老婆说,让我留着你的一条命就好。”说着,他又看向沈谦的左腿,“听说你的左腿早就废了,我看留着也是没用。” 沈谦脸色越来越白。这个姿势,他的腿恐怕承受不了多久。 几分钟后,门被敲响。原本紧张的氛围变得愈发诡异。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在光头耳边说了一句话。 “雷励进?”光头用粤语说,“让他进来。” 这间旅馆位置偏,平时没多少人入住。旅馆老板更是寻常人家,被光头带来的这批人给吓坏了。后来雷励进来了,跟他说明情况后,他拍着胸口说:“千万别在我这里闹出人命,先生麻烦你了。” 沈谦走对了一步棋。 这步棋,是他在这三年里,压得最准的一步。 —— 雷励进打开车门,让跟随来的家庭医生把沈谦扶上车。 沈谦忍着腿部的不适,眉头皱起:“雷总,谢谢。” 雷励进看着前方,说:“不必。你年轻,这件事干得的确太冲动了。下次一定要吸取教训。秦舫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能不惹尽量别惹。” 雷励进打开车窗,点燃一支烟。 “你手上有多少证据了?” 沈谦朝前座看过去。车里还坐着一个家庭医生。雷励进转过头来,指了指车门:“王医生,我和沈先生有话要谈。” 医生识相地下了车。 冷风灌进来,吹得人太阳穴发痛。 沈谦从衬衫上扯下来一颗纽扣,递到前座去。“刚才的对话,都在这里面。” 雷励进接过那枚纽扣,拿在指间转了两圈。“多行不义必自毙,是这个道理吧?我没读多少书。”雷励进轻笑。 沈谦用大拇指抵着额头,汗水顺着鼻梁滑下来。 “你暂时先留在深圳。”雷励进说,“你在上海的妻儿,我派人过去保护。上海是个是非之地,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安心留在这里。” 沈谦闭上眼,“谢谢雷总。” 雷励进到底还是年纪大、手段稳,在社会上打拼了这么多年,气场很足。刚才走进旅馆房间的那一刻,他面不改色,仅凭单枪匹马,几句话就把沈谦从秦舫手里给要了回来。 车子很快就驶离原地。跟来的王医生大致检查了一下沈谦的腿,神色严峻:“要再晚点,情况就不容乐观了。以后要配合做治疗,定时做复健,否则以后走路都得靠拐杖。” 王医生说:“我看过你的病历,腿伤完全可以治愈,难道你这几年来,都没有配合过治疗?” 沈谦扶着额头,摇摇头:“是之前的医生在治疗方面有所保留。” 王医生眉毛一皱:“医德呢?” “他也是拿钱办事,为人所迫。” 雷励进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没想到她越来越不像话了。” 在外人听来,这话倒带了那么点情人间宠溺的味道。可沈谦知道,这里面的故事肯定没那么简单。不管雷励进出于什么目的帮助他,至少现在,他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今夜注定不太平。 庆完生,秦蓉和二海结伴离开公寓。麦穗套上一件针织衫,大半夜的要出门。 锦竹问她:“去哪儿?” “我得去一趟医院。”她边说边拿出手机,坚持不懈地给沈谦打过去。电话能打通,却一直没人接听。 “这么晚了,还去医院干嘛?” 麦穗穿好鞋,“你把励歌照顾好,沈谦可能出事了。我得去见一趟徐磊。” 说完,她飞奔至楼下,取了车,往医院的方向开去。 开车到医院不过五六分钟的事情。麦穗马不停蹄地上了楼,找到徐磊的病房,推门进去。 她一进门,就携来一股冷风。余向东转过头,“你来了?”他刚打完开水进屋,手里的水壶还举在半空中。 病床上的徐磊正在讲电话。 “她来了,你要不要和她说两句?” 麦穗警觉地竖起耳朵。 徐磊低着头,还在说:“沈老板,我手的事情不怪你,你也不要太自责。行了,我把电话给她,你和她说两句吧。” 麦穗基本知道他在和谁打电话了。走到病床旁,徐磊将电话递给她,“沈谦的,他已经没事了。” “谢谢。”她拿着电话,朝门口走去,“我去走廊外面说。” 徐磊叫住她:“有些事别问太多了,没有男人愿意把不好的事情说给自己的女人听。” 麦穗头也不回里走出病房。 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有病人和护士。麦穗拿着电话往拐角的方向走去,那边灯光暗,路过的人少。 靠在墙上,她吸了口气,眼泪悬在睫毛上,问电话那边的男人:“你现在在哪里?” “深圳……这边下雨了,有点冷。” “沈谦,你觉得这样很好玩么?”她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我每天心惊胆战,怕你出事。你跟我说下雨了……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 “我很好,真的,别担心。这段时间我会留在深圳,你该干什么干什么,照顾好励歌。” 她顿了会儿,然后低低地说:“我怕死了,我担心死了……” “阿谦,我好累……”她痛苦地呢喃,“今晚当我听说你出事了的时候,那种感觉这辈子再也不想体会了。” 她只是个女人,哪怕这些年来经历过不少磨难,还是无法承受这样的狂风暴雨。 她拿着电话,让耳朵贴在屏幕上,一遍一遍地说:“我好累……”自从那天去见过章云娇后,她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累了就休息吧。我知道你也累了……” 那一刻,沈谦没由来地烦躁。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的声音很沙哑:“我不该给你负担。” “……” “你好好呆在上海,别……等我了。” 麦穗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你凭什么?说让等就等,说不让等就不让等。我等不等是我的事。” 沈谦茫然地看向黑漆漆的四周,本来酝酿好的话到了嘴边却成了:“那随你吧。” 原本好好的一通电话,最后却让两人不欢而散。 黑夜喜欢把人的脆弱放大。不管是她,还是他,这一刻,都充满了对未来的迷惘。 —— 房间地板上,几个酒瓶子四零八落地散开来,床边还有一大滩秽物。宁柠让人把门打开后后,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沈先生怎么了?”她问跟随而来开门的佣人。 这里是雷励进在半山腰的私人别墅,宁柠也是刚接到通知才过来的。 佣人摇摇头。 她见沈谦痛苦地仰躺在床上,对佣人说:“麻烦你去找两个人来帮忙好么?” 宁柠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推了两下沈谦的肩膀,“沈先生,能听得到我说话么?沈先生……” 沈谦闭着眼,清秀的眉骨不自觉地动了下。 “这么烫。”宁柠将手搁在他的额上,小声地自言自语。 她正要收回手,原本意识涣散的沈谦却突然擒住她的手腕。 费力地睁开眼,他盯着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在你二十一岁那年没有想办法留住你;对不起,在你最痛苦的两年里,没能及时陪在你身边;对不起,年少轻狂的我,被金钱和权力蒙蔽了双眼。 “你说得对,钱多了,人心会迷失的……”还能带来无妄之灾。 宁柠细眉轻蹙:“沈先生,你在说什么……” 沈谦突然笑了,“如果我不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了,你会不会要好过点?” 这句话一出,宁柠就明白了他根本没认清楚面前的人是谁。她替他擦掉脸上的汗,柔声道:“没关系的。” 沈谦不再说话,再次闭上眼,沉沉地昏睡过去。 三年了,他始终逃不出这个怪圈。 等到沈谦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宁柠正好端着一杯热水走过来,“你发烧了,医生告诉我你要多喝热水。” 嗓子的确如火烧般难受,像是干涸到龟裂的土壤。沈谦接过她手上的水杯,润了润嗓子,“谢谢。” 宁柠在床边坐下来,无意间提到:“你今天喝醉的时候,说了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沈谦面不改色地问。 宁柠瞅着他,眼里有很多东西在流动。然后她笑了。 “你还有别的女人对吧?我指的是除了章总以外的女人。” 沈谦放下水杯,撑着腿坐直身体。他也笑,尽管面如菜色,却让人不寒而栗:“宁小姐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 宁柠愣住,察觉到失态后,赶紧低下头,“抱歉。” 他挥了挥手,让她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昨晚下了雨,窗户紧闭着,原本新鲜的空气被隔绝在外。沈谦掀开被子下床,单脚往窗边走去。 窗户开了一条不宽的缝,温度偏低的风顺着缝吹进来,将他额前的发丝撩起。 手机还显示在昨晚打过电话之后的界面上。那串他早就熟记于心的号码此刻安静地躺在通讯录里。 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她坚持不懈拨电话的情景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如果可以,他想到回到二十四岁那年,在孙清源将她带到上海去之前,和她私奔到别的地方。 这样,他和她的孩子不会丢失了两年才找回来,她也不会整天为了一个不回家的男人而提心吊胆。 同样,也不用活得这么累。 —— 自从冬天来临之后,沈励歌读的这所小学所在的大街上,落叶越积越多,一大清早常常能看见环卫工人拿着大笤帚在街上忙碌。“唰唰”的声音伴着刺骨的寒风,吹得每个路过的行人都竖起衣领加快脚步往前走。 小学放寒假那天,麦穗开着车去接沈励歌。 这几个月来,沈励歌长得很快,又往上窜了一截。麦穗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上了车后,她告诉他,这个假期他们要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呀?” “妈妈的老家。” “那爸爸去么?” 麦穗沉默。 “小琴阿姨和向东叔叔呢?” “不去,就我们两个。” 沈励歌嘟着嘴:“爸爸为什么不去?而且他上个星期又没打电话过来。” 麦穗显然不想提及,主动岔开这个话题。“妈妈告诉你,这次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位很温和的老奶奶,你见了她,要叫一声‘太太’。” “会做蒸年糕的太太么?” “还会做枣糕。” 沈励歌问:“我们过年也在那里么?” “对,过完年就回来。” 第40章 过年之前,余向东把店面处理了,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准备回老家。临行的前一天,他特意在一家餐馆订好包厢,作为离别宴。 这一场离别宴吃得尤其沉默,就连沈励歌都闷闷不乐。 “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中国这么大,去哪儿发展都是一样。来,咱俩喝一杯!”二海举着装满酒杯,中气十足地劝酒。 余向东沉默寡言惯了,这种场合也没外露出太多情绪。二海连着敬了他三杯酒,作为桌上仅有的两个男人,两人喝到最后都有点收不住。 麦穗在一旁劝:“别喝太多了,明天不是还要坐火车么?” “让他喝。”这时,秦蓉插话进来,主动拿过酒瓶,把手边的杯子斟满,也没说敬谁,皱着眉闭着眼把一整杯酒都给灌下肚。 余向东往她这个方向看过来,正好对上她斜斜的视线。 她轻扯嘴角,又倒了一杯,举到余向东面前,“我敬你一杯。祝你以后生活顺利,幸福美满。” 余向东低垂着眼皮,说了声“谢谢”。 秦蓉哼笑一声,“不用谢。” 吃到最后,余向东面色透红,二海也趴到在桌上,最后还是其女朋友从下班地方赶过来将他给捞走。 结完账,余向东靠在餐馆外面的柱子上,对麦穗说:“我送你和励歌回家吧。” “你还行么?要不要我去买点解酒药。”麦穗往四周看了看,寻找着最近的药店。 “我去买吧。”一旁的秦蓉将包挎在肩上,抬脚往街对面的药店走去。麦穗及时拉住她,“你走路看着也不太稳了,这路上车多,还是我去。励歌麻烦你看着点儿。” 秦蓉脑袋还晕着,胡乱点了点头。 一阵清风吹过来,余向东盯着正在过街的女人的背影,高大的身躯晃了两下。 “既然这么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走?”秦蓉蹲下来,抬头望向他。这样看过去,余向东像半山腰稳健坐落的一块坚硬石头。胸口像是被蚂蚁啃噬了一般,难耐又酸楚。 余向东擦了擦双眼,语气含糊:“和你说不清楚。” 秦蓉默然。 “向东叔叔,你回老家以后,还会来上海看我么?”沈励歌扯着他的裤脚,瘪着嘴问。 “会,以后半年回来看你一次,好不好?” “那你要说话算话,别像我爸爸一样。我爸爸就是个大骗子。” 余向东弯腰把他抱起来,“说话算话。” 麦穗很快就买好解酒药回到原地,余向东坚持要送她和励歌回去。 “这里离公寓很近,我和励歌没问题。你把小蓉送回去吧。”麦穗说。 秦蓉连连摆手:“不用了,老板,我刚联系了我朋友来接我。你让他送你们回去吧。这路上也挺不安全的,万一出了岔子不好办。” 见她态度坚持,麦穗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路走回公寓,余向东甚至比以往还沉默。他要离开上海,麦穗心里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余向东之于她,是救命恩人,也是难以割舍的朋友;可在感情上,她永远都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回到老家,打算做什么?” 余向东低着头,“还不知道,到时候再看。” “缺钱么?需不需要我……” 他急冲冲地打断她:“别,你不欠我的。” 麦穗看着他,片刻后点头,“好。” 余向东把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我先回去了。” 沈励歌朝他挥手:“向东叔叔再见,一路顺风。要记得回来看我!” “再见。”麦穗也说。 路灯下,她的面庞温柔如水,一如他初次见到她那般。 余向东突然就释怀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双臂将她纳入怀中。“好好过日子。” “你也是。”麦穗轻拍他的背,“有什么难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余向东越走越远,最后消失成一个小点,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再见,我的朋友。麦穗在心中默念着。 —— 余向东回到住处,酒稍微醒了点。 光线不太好的楼道中,坐了一个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女人。他掏出钥匙,踏上楼梯,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传遍整个楼道。 “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蓉抬起头来,酡红的脸被寒风吹得愈加艳丽。 “你是不是走错方向了?你朋友呢?”余向东见她坐在这里,疑惑地问。 秦蓉撑着地坐起来,“我朋友临时有事来不了……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你这里了。” “要不要进来坐坐?外面天气怪冷的。”余向东注意到她手上的冻疮。 秦蓉靠在铁栏杆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余向东被她的眼神看着莫名发杵,下意识就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带。“这里的栏杆质量不好,别靠着,很危险。” “余向东,我……”她欲言又止,一堆话卡在喉咙里,难受得像卡了鱼刺。 最后,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感觉来了,她飞快走上前去,踮起脚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红色羽绒服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慌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小。 余向东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过后才拿钥匙开门,表情茫然地进了屋。 年关将至,各地很早就堆积起一股年味儿。回家过年的流动人口聚集在火车站、机场,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时间缓慢朝车厢里流动。 下了飞机,麦穗带着儿子找到坐大巴的地方,买了票,排了近二十分钟的队才上车。 车内的空气不太好,甚至有人抽烟,幸好乘务员及时来制止了。沈励歌靠在她怀里昏昏欲睡,时不时睁开眼问什么时候才到。 “还有会儿,你睡吧,妈妈替你看着啊。”麦穗让他把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不舒服要告诉妈妈。” 沈励歌闭上眼:“到了要叫我。” “嗯。” 从市区到县城要坐四个多小时的车。从高速公路下来后,车子却突然出了故障。司机下车捣鼓了半天,也没整好。乘客纷纷抱怨着要退票、下车,有的甚至直接下去拦计程车。 “还要多久才好啊?” 司机脾气也暴:“这点时间都等不了?!我车子坏了我也着急,你们要下车就下车。” 有人也冲起来:“什么态度啊这是,我们坐你的车没给钱还是咋了?” “……” 麦穗淡定地坐在车上,用手捂住儿子的双耳,避免有不好的词汇钻入他的耳中。 过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小了些。她这才将手移开。 “麦穗?” 后座突然传来一个男声,麦穗蹙着眉转过头,对上一张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男性脸庞。 “你不记得我啦?”男人留着平头,身穿一件灰色防寒服,手里持着一个苹果手机,一边耳机还插在耳中。 “你是……”她努力回想着,却始终想不起男人的名字。 “你这贵人多忘事。”男人把另一边耳机也取下,指着自己的鼻子,“王鹏,还记得么?” 她总算是想起来了。 王鹏,不就是那个当初想追她,还捏造谣言抹黑沈谦的小混混么? 她礼节性地朝他笑了笑,“这么巧。” 王鹏摸着脑袋,“你刚才上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几年没回老家啦?我听说你亲生爸妈把你接回去了,过得还不错吧?” “一般吧。” “孩子都有了。你结婚啦?” 麦穗摇头:“还没。” 王鹏面露惊异:“那孩子是……” “沈谦的。” 王鹏感慨一声:“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还联系着。沈谦这小子,我前几年听说他发展得那叫一个好。说起来他之前清明节、过年都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的,这几年怎么没有了?” 麦穗随口道:“工作忙,抽不开身来。” 王鹏开玩笑似地说了句:“大老板,忙人,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这小地方了?” “呵呵。”麦穗从口袋里掏出眼罩,带上,“我先休息了,失陪哈。” 王鹏点头:“这车我估计修好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半个小时后,车子重新上路。麦穗从浅眠中醒来,见外面天色也暗下来,赶紧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到了县城里,天彻底被黑暗覆盖。下车时,王鹏问:“镇里的路修好了,这会儿坐车过去只要一个多小时。我一个朋友来接我,你们要不要顺路?” “不了,谢谢。”麦穗婉拒。 王鹏这人给她的印象不太好,她带着孩子,凡事都得小心为上。 先在县城里找到饭馆填饱肚子,随后母子俩上了一辆计程车。果真如王鹏所说,从县城到镇上的这条公路修得平整又宽阔,不像几年前那么颠簸了。 一路上,早就在大巴上睡饱的沈励歌精神奇好,甚至开始和司机搭话。 麦穗制止他:“励歌,别打扰叔叔开车。” “没事。小朋友活泼外向些好。”司机边开车边说,“姑娘,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好多年没回来了。”麦穗尴尬地答。 “家还是要常回,咱们中国人最不该的就是忘本。你说是不是?” 她愈发尴尬地笑。 这里的确是她的家。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每一个寸土地,每一株植物,仿佛都还在眼前招摇着。可是,物是人非。 这么多年过去了,剩下的,除了回忆,就是些零零散散的框架。 八点之前,车子到达村对面的公路上。 不远处人家养的一只狗听到声响,突然狂吠起来。付完钱,麦穗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拖着行李箱,突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里,连回家的那条小路都荒了。 她找不到。 在那一小片黑暗的房屋前,遮挡了表面贴着瓷砖的小洋楼。她再也无法一眼就看到原来的房子。 第41章 往日那条小路荒草丛生,早已被一条铺着水泥的宽敞大道给取而代之。麦穗拿出手机照亮,牵着沈励歌往老家的方向走。 半年前,她在上海偶然间遇到邓奶奶的二儿子,后来便问了老家房子的情况。结果那人告诉她,沈谦之前让人把房子翻新了一次,后来每年都有人来修缮。房子的钥匙保管在邓奶奶手上,听说麦穗要回来,她还特意去集市上买了新床单和被褥。 对面的村庄,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房檐上绕了一圈圈的彩灯。干冷的冬天,村庄外的那条小河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水,河上那座早已荒废的桥暴露在寒风中,上面的枯草随风摇曳。 踏上通向院子的小路,麦穗忽然停下脚步。 近乡情怯。这种感情比几年前更甚。 这个充满她童年和少女时期青涩回忆的地方,如今只会让她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更加茫然。 沈励歌也随她站在小道上,仿佛洞察了母亲的内心,沉默地望天。 天上挂着零散的几颗星星,远处传来一声声狗叫,背后的大山俨然蛰伏的鬼怪,趴在暗处窥视着一切罪与善。 几分钟后,咳嗽声从对面传来。接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年人提着烟袋朝这边踱步而来。 前面的住房外挂了一盏白炽灯,照得周围明晃晃的。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往这边看来,惊呼出声:“沈家闺女?” 相比二十一岁的麦穗,此刻的她,容貌并没有过多的变化,只是气质更加成熟了。焦老头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把烟袋一甩,快步往这边走过来。焦老头是沈怀天的酒友,沈怀天没去世之前,两人经常在屋檐下,煮了毛豆下白酒,喝得满脸通红。 麦穗:“焦叔,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溜达?” “你可算是回来了。”焦老头打量着她,而后又将目光定在沈励歌身上,问,“这是你的娃娃?” “励歌,快叫焦爷爷。” 沈励歌睁着亮晶晶的双眼,“焦爷爷。” “哎,真乖。” 焦老头叹了口气,“你走了都八年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昨天听邓大仙说,你过年要回来,我还不相信。”他又往四周看了看,这才问,“沈谦没跟你一路?” 麦穗摇摇头:“没有。” “那小子现在可出息了,他爹在九泉之下都得笑哇。”焦老头感慨道。 说着,他又指了指院子的方向,“外面冷,你们赶紧回去。明天到我家来吃饭。” “焦叔放心,一定回来拜访你的。” 等他走远,麦穗这才拖着行李箱往前走。 来到原来的老家门外,她早已阐释不清浑身的感受。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在努力想呼吸到一点原来的空气。只是,这里的味道早已陌生。 黑暗中,门前那棵枣树成了瘦骨嶙峋的怪物。 “妈妈,我们到了么?”沈励歌指着那扇朱红色的门,问。 门口挂着灯笼,门上贴着对联。原本陈旧的外表被翻新一通后,摆脱了寒酸的气息。 麦穗鼻子发酸,强忍着内心喷涌而出的情绪,低头往前走。箱子的滚轮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山村里,像一道闷雷。没多久,隔壁房子的灯亮了,一个身形矫健的老人推开门。 “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老人自言自语地从那边走过来,腰间挂着的钥匙串儿叮叮咚咚地响着。 麦穗站在家门口,眼眶一热:“邓奶奶。” 邓奶奶走过来,找到开门的钥匙,替她开了门,而后将那把钥匙放到她手心上。八年的时间让这位老人变了不少。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起来。 “穗儿,你可回来了。” 这一刻,所有的防备尽数崩塌。麦穗走过去握住老人的手,哽咽着,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走了之后,谦子就出去打工了。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你回来过。”邓奶奶老泪纵横,“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怀天死了,你们这个家,就靠你和谦子了……” 拿手心揩去两边的眼泪,邓奶奶又朝沈励歌看去。“好好好,孩子都这么大了……” 麦穗怕她误会,解释道:“阿谦是他爸爸。” “我看得出来。和他爸小时候都一个样子,我能看不出来?” 麦穗赶紧把沈励歌拉到身旁,让他叫人:“妈妈之前跟你说过的,怎么称呼?” “太太。” 沈励歌清脆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下现场的悲伤气氛。邓奶奶在身上摸了摸,“哎哟”一声:“没来及准备红包。明天太太再给你包一个大的。” 麦穗:“您别破费了……” “这怎么行?”邓奶奶嗔怪地看向她,“你也是不懂事。红包多大个事儿?” “对了,谦子这几年在干啥?前几年每年至少得回来两三次,这两三年怎么没回来了?” 麦穗编了个借口:“他这几年事业发展到国外去了,很多时候都在外面跑,抽不开身来。” 邓奶奶说:“这孩子又出息了。忙事业是好,可也别把身体忙垮了,你有空还是要多劝劝他。” “嗯,我会的。” 和邓奶奶寒暄了一阵,母子俩这才进屋。屋里家具地板都是新的,只有以前沈怀天住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 麦穗推开自己以前卧室的门,不由得愣住。 犹记得很久之前,她在沈谦耳边念叨,想要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和铺满整张墙面的大衣柜。如今,看着卧室里的摆设,倒不是多华丽,只是,少女时期的梦想,在这一刻,成了真。 她握着门把,将视线移至墙上贴着的she海报。 这个组合没解散之前,她曾经疯狂迷恋着她们。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提示着她——年少的那段时光,只存在于记忆中。 回不去了。 睡觉前,麦穗躺在这张大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最后,她打开手机,给沈谦发了一条短信—— 我回老家了。 —— 除夕白天,麦穗带着沈励歌去集市上赶集。 沈励歌见到不少新奇玩意儿,最后甚至吵着闹着要买小鸡回去养。 麦穗说:“咱们过了年就要回上海,你走了,小鸡怎么办?” 沈励歌的确很想要那两只嫩黄嫩黄的小鸡:“太太可以养啊。以后我还可以回来看它们。” 最后麦穗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得掏钱把小鸡给买了下来。 不少在城里打工的人都回到镇上来。这里比平常要热闹许多。麦穗买好做年夜饭的菜后,准备带着沈励歌回家,路过一家餐馆时,忽然在一家小小的餐馆里看见一个正在忙碌的身材微胖的女人。 远远看过去,她只觉得女人的眉眼很熟悉。等努力回想起来女人便是当年镇上有名的美女小圆时,她只觉得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犹记得当年,小圆还纠缠过沈谦一段时间。 “妈妈,你在发什么神呢?”沈励歌提着笼子,扯扯她的裤脚,“还偷偷傻笑。” 麦穗捏了捏儿子的脸,佯怒:“怎么说妈妈的?” 沈励歌缩缩脖子,不再理她,低头和刚交的“朋友”开始对话。 回到家中,邓奶奶早就在外面等着。见麦穗手里提着肉和菜,她赶紧迎上来,“今晚在我家吃。你们两个人,哪里叫年夜饭哦?” 麦穗想了想,也是,便把买好的菜交给她:“那麻烦邓奶奶了。” “不麻烦。” 邓奶奶的几个儿女都从大城市回到了家。也有带了和沈励歌同龄的孩子回来。整个下午,沈励歌带着那两只小鸡,和另一个小朋友跑遍了整个院子。 麦穗则在邓奶奶家中打下手,杀鱼、片肉、洗葱,和邓奶奶的后辈聊天。 这样的时刻,没有任何烦恼。 晚上吃年夜饭,一大家子围在一张圆桌上,鸡鸭鱼肉道道菜都是邓奶奶亲自操刀。二十五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里,准时响起了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音乐。 院子外面,三三两两的孩子聚在一起放烟花。一时间,原本没多少生气的小山村也变得热闹非凡。 一年当中,只有这一个晚上,孤独的村庄才会充满生气。 吃完晚饭,麦穗来到院子里透气。屋檐下,红灯笼衬得她美丽的脸庞饱满而红润。 天上绽开了一朵朵烟花,手机里也塞满了朋友、同事发来的祝福短信。八年了,她从未过过这样一个安心的年。 拿出手机,麦穗开始认真回复短信。 孩子的嬉笑声、炮仗的震耳声络绎不绝。山那头,巨大的彩色花朵如惊雷般在空中炸开,沈励歌兴奋地跳起来,“妈妈,看,好漂亮的烟花。” 麦穗抬头嘱咐他:“小心点儿。” 已经回了五六条短信,很多都是群发的。大致都是新年快乐、来年事事顺利之类的。 直到她翻到一条简短的消息。 新年快乐。 麦穗盯着那条消息,发现是五分钟之前发过来的。 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在绽放开来,五彩斑斓的光线投射到大地上来。略显冷清的院子外面,高大瘦削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抬起头,隔着几个正在打闹的小孩儿,对上了他的视线。 第三朵烟花盛开时,照清楚了来人的脸。 麦穗握着手机,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往男人的方向跑去。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将她慌乱的脚步声给掩盖,绚烂的烟花消失后重新绽开。 她跑到他跟前,扬起脸,站定。 沈谦伸出双臂,将她搂紧在怀里。 第42章 十二点还没到,外面却愈加地热闹。 堂屋亮着一盏大灯,屋里的每个角落都被光线给充满。麦穗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排骨面,放到饭桌上。“排骨是昨晚弄的,放在冰箱里了,将就着吃。” 热气腾腾的面,让沈谦想起了很多年前,他晚归时,她都会为他准备上一碗类似的夜宵。 安静祥和的气氛在两人之间缓缓流转。麦穗见他低头解决吃食,便拿出手机,继续逐一回复祝福短信。 十二点整的时候,沈励歌满身大汗地从院子里跑回堂屋,边跑边喊:“爸爸妈妈,赶紧出来,好多好多烟花!” 零点的钟声准时敲响,沈谦扶着桌缘站起来。这几个月,在配合王医生的治疗下,他的腿基本能够不靠拐杖行走。只是走得很慢,而且走一段时间需要停下来休息。 烟花爆炸时震耳欲聋的声音把大地上所有的嘈杂都给淹没。麦穗盯着他的侧脸,本来有很多要说,这一刻却沉默下来。 他牵着她,往屋外走,缓慢的步伐,仿佛要走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声音最响的时候,沈谦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等意识到之后,麦穗皱眉,扯着嗓子大声问他:“你说什么?” 他的眼神倒映着五彩的烟花,还有噙着浅笑的她。 ——欢迎回家。 一帮小孩儿闹到一点多才陆陆续续地各自回家。大人也没精神睡觉,有聚在一起搓麻将、斗地主的,也有围在火炉前谈这一年各自在外面的成就或辛酸的。 沈励歌闹了一晚上,洗完澡很快就沉沉地睡下了。 麦穗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男士睡衣递给沈谦,“坐了一天的车,去洗个澡吧。” 沈谦乖乖接过衣服,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等他洗完出来后,麦穗已经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正用手轻拍沈励歌的背。 “去我之前的房间睡吧。”他将要换洗的外套、衬衫及长裤随手扔到一旁,一只手拿着毛巾擦头发。 麦穗轻声说:“我和励歌睡,他认床,醒来要是看不见我,会害怕。” 手上的动作稍稍一顿,他敛了眸,“好。” “被子都是邓奶奶新换的,如果觉得冷,把电热毯插一会儿,睡之前一定要记得拔掉插头。” 没过多久,沈谦便离开房间。 他知道她为什么生气。这几个月来,她和他通话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躺在冰冷的大床上,沈谦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人。 快两点时,卧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麦穗来到床边,伸出手摸了摸被单的温度。 屋里没开灯,只能透过外面透过来的光,勉强看清楚床上躺着的人。 她知道他还没睡着。 推了推沈谦的肩膀,她低声说:“你的腿不能受凉。不是让你先用电热毯预热一会儿么?” 沈谦睁开眼,“已经暖和了。” “你……真是。”她哑然,将床头的小灯打开,越过床尾去将电热毯的插头给插上。 “励歌晚上不会醒的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麦穗直起腰来,“不知道。” 沈谦掀开被子的一角:“下面冷,你到床上来吧。” 她站在床边,没做出任何反应。由于开了一盏小灯,她的面部轮廓看着尤其柔和。 “你这样有意思么?” “对不起。” 那个时候,他几乎和死亡擦肩而过。活过来后,想的是她无止境的等待可能换来的结果。他怕了,怕到之前两人缠绵时互相默认的等待也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算了,大过年的。”她替他把被子盖好,“记得把插头扯掉。” 沈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留下来。” 她抬头,两只手还撑在被褥上。 “冷战还没结束。”麦穗说。 他低垂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我想结束了。你都给我发短信说你回来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她终于在床边坐下,“我知道你很艰难。深圳现在是你的避风港,在那里你安全些。我发短信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毕竟,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们的。”沈谦从背后将她圈进怀里,“我把家装修了一遍,以后回来可以现成入住。” “阿谦。” “嗯。” “回家的感觉真好。虽然这里变了很多,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好。外面活得太累了。” 他心里一痛,收紧双臂。 如果说之前还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那么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决心了。 “好,以后我们就回这里住。” 等他说完这句话,麦穗突然就烦恼了,“可是励歌上学的事情怎么办?镇上学校的教育环境毕竟还是不能和城里比。” 沈谦大言不惭:“儿子随我,那么聪明,到哪个学校都是一样。” “是么?你不是连高中都没考上么?” “……” 半响过去,他仍旧不肯松开对她的桎梏。 “励歌呆会儿该醒了。”她轻声埋怨。 “没事,再呆一个小时。” —— 捡起地上的睡衣穿好后,麦穗将床头的灯关上。 旁边还散落着他的内裤。两个人都是好几个月没进行过鱼水之欢,到最后都有点失控。这一呆,就是两个多小时。 回到原本的房间,见儿子还安生地躺在床上,麦穗轻手轻脚地走进浴室,冲了个澡,这才掀开被子上床。 大年初一早上,邓奶奶送来了年糕。见沈谦也在场,她先是询问了一番,然后又说:“前几天还提起你呢。你媳妇儿说你工作忙,回来不成。正好,今天来我家吃饭。” 沈谦笑着答应。 “你工作忙,还是要顾着身体。” “这不,有我媳妇儿呢。”沈谦搂过一旁的麦穗。 她拍了拍他的手,他却搂得更紧了。 邓奶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年轻人感情就是好。”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沈励歌手上,“昨晚我家那些小猴子在,没敢给多的,今天太太给你偷偷补上啊。” 沈励歌懂事有礼貌地作揖,“谢谢太太。” “真乖。” 接完这个红包,沈励歌又转过头去对着沈谦,“爸爸,你还没给过我红包呢。” “爸爸还没准备包钱的红包,就这么给你行不行?”沈谦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几张一百的,“回头给你补个大的。” 邓奶奶看着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场景,眼眶不禁湿起来。 “要是怀天没得那病,现在也当爷爷了。” 麦穗:“阿爹在天上一定看着我们的。下午我们就去看望他,带着励歌一路。” “好好好……这几年,你们都没回来,他的坟都是我一个人去看的。以后,你们要常常回来看他。一个人埋在那荒山野岭的地方,肯定不好受……” 老人家说到这里,懊恼地停住,“瞧我这说的,晦气。大年初一,咱开开心心地过。” 沈谦站起来,走路的姿势还有些异样,步伐也很缓慢。 来到老人家面前,他深深鞠了一躬。 “你这孩子……”邓奶奶被他突来的举动给惊了一跳,也顾不得问他的腿是怎么一回事,赶紧把他扶正。 沈谦诚恳地说:“邓奶奶,这是应该的。您在我们一家人心中,是永远的长辈。这几年托您照看房子,实在是辛苦了。等我解决完外面的事情,就带着麦穗和励歌搬回老家来住,以后您也不用愁没人陪了。” 邓奶奶拍着他的手臂,哽咽出声,“好好好……” 这是他给这位老人的承诺,更是给麦穗的承诺。 下午上山去给沈怀天扫墓,麦穗为了方便让他走路,专门去后山的竹林砍了一根竹杖来。 通向墓地的小路两旁生了不少杂草,走起来很不方便。三人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站在沈怀天的坟前,麦穗久久不语。烧完纸钱,点好香烛,她又把坟包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 “阿爹,我们来看你了。”她转向儿子,指着坟上的照片,“励歌,这是爷爷。” 沈励歌依葫芦画瓢:“爷爷,我们来看你了。” 照片上的中年男人有着和沈谦相似的眉眼,面庞沧桑。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木匠,在沈谦母亲去世后,没有再娶过,靠着自己这一门手艺,赚取微薄的收入,养活了两个孩子。 山上的风比山脚更大,寒风吹得人脸上直疼。周围就只坐落了一座坟。坟前的那棵桂花树在风中摇摆着,略显孤独。 回家的路上,麦穗情绪一直很低落。 直到晚上去邓奶奶家里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太过热闹美好,这才把她给拉了出来。 周围有说有笑的,沈谦也一直和一旁的人讨论着以前的童年趣事。 这一幕,让她几乎要忘记那些烦心的、肮脏的人和事。 第43章 沈谦多喝了几杯,一向沉默的人话突然多了起来。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对麦穗待会儿有东西给她看。 “好……”她一只手扶着他,两人的步伐缓慢而悠闲。 大年初一,这股热闹劲儿还没散去。一到晚上,寂静的小山村远远近近都是爆竹声。 将他扶回房间后,麦穗边整理被子边问:“不是要给我看么?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谦把枕头抽走,在下面摸索了一阵,最后拿出一条裙子来。裙子看着有些旧了,不仅是款式还是布料。 他把裙子搁在大腿上摆好,妥帖地用手将上面的褶皱抚平。 “还记得它么?” 当然记得,做梦都记得。麦穗稍稍别过头,“记得。” “我中考那会儿给你买的。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给你买衣服吧。”沈谦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悬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自言自语地嘟哝,“十二三岁的时候,穿不得了……” “肯定不能穿了啊。”麦穗眼眶微红,“我都长大这么久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将视线紧紧胶在她的脸上。 这样的沈谦,像一个蜕去了保护壳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喝醉的缘故,他看人的眼神有些迷离。 内心最深处突然柔软起来。她往床边靠,而后挨着他躺下来。 十八岁的那个夏天,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怀着最美好青涩的感情,彼此互相靠近、亲密。蚊帐里又闷又热,两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给浸湿。 仍旧想不断靠近。紧紧拥抱在一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只剩下彼此。 “在想什么?”他将裙子搭在她身上,轻声问。 麦穗蜷成一团,小腿贴在他的腰部。轻轻摇了摇头,她将头枕上他的手臂。 卧室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沈励歌跑进来。 “妈妈,你今晚和谁睡?” 麦穗探出头来,和沈谦对视了一秒,这才看向儿子,“励歌不想一个人睡么?爸爸的腿不方便,需要妈妈照顾。” 沈励歌揪着手指,“我有点怕……” 她哭笑不得:“你都是小男子汉了,怕什么?”小男子汉嘟着嘴,不太高兴。 沈谦及时开口:“今晚和爸爸妈妈一起睡,怎么样?” 麦穗没想到他突然会来这么一出。 他将被子掀开,“反正床够大。” 这晚上,一家三口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一大早,外面就响起了鞭炮声。清晨的山村,薄雾如烟,远山连绵起伏。大年初二,家家户户陆续开始走亲戚,原本空荡荡的马路上,停了不少从城里开过来的私家车。 到中午的时候,难得出了太阳。麦穗便搬了沙滩椅过来,让沈谦坐着晒太阳。 “多晒晒太阳,看着精神些。”她搬了小凳坐在他旁边,偏头打量他的皮肤。好像又白了些,一点血色都没有。 “在深圳这几个月,是不是又没怎么出过门?” 沈谦仰着头,脖子以上的部分都暴露在阳光下。呼出的热气不太明显,但衬着黑色围巾,倒是有股画中的味道。 他几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她问:“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紧闭着唇,脸朝着太阳。这个问题,始终是要面对的。麻烦事一天无法解决,他们就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样生活。 “说吧,我不会生气……” 沈谦转过头来,正想回答,侧面却突然有人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沈总?”中年男人惊讶的声音传来。 沈谦看清楚来人后,明显也愣住了,“肖经理,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别说,我就远远地看你坐在这里,一开始还不太相信。后来走近一看才确认的。”肖志文站在一旁,摸了下鼻子,“我老婆就是这里的人,去年夏天结的婚。没想到沈总居然也在这里。” 沈谦:“这里是我老家。” 肖志文“嘿嘿”了两声,又将视线移向一旁坐着的麦穗,“这位是?” 沈谦答:“我媳妇儿。” “沈总你开什么玩笑,这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你和章……” 沈谦不悦的眼神让肖志文生生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肖志文思考几秒,赶紧说:“我懂我懂,男人嘛,野心大,正常正常……”外面娇花何其多,傻子才守着一个人老珠黄的中年女人。 沈谦根本不想理他。 肖志文是章云娇公司的销售部经理,上任不到两年,工作能力强,就是私底下说话不分场合。见沈谦撇过头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肖志文突然压低声音,爆出了自己刚得知的新料:“沈总还不知道吧,章云娇估计快被查了。” 沈谦好像不意外,只是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风水轮流转啊。看来这里面东西不少。肖志文见到沈谦是这个态度,眼珠转了转,赶紧巴结上去:“我在公司的时候,就知道那姓章的女人不是个好东西。之前听说她私自挪用公司的资金,后来还是公司的元老念及她手段强,这两年风头又盛,才没吭声的。这次……沈总知道她为什么被查了么?” 沈谦故意发出了一声上扬的“哦”。 肖志文解释道:“香港那边的小报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船舶大佬的情人亲自去警局报的案,应该是闹出人命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才过年,啧啧……接下来不知道又要怎么动荡了。” 麦穗在旁边认真听着,没有错过一个细节。 如果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那么章云娇入狱的可能性岂不是很大?她突然想起沈谦之前说的话。还有徐磊,当时去香港,莫非也是为了查这件事? 肖志文离开后,沈谦调整了一个姿势继续晒太阳。 没过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他接起,沉默地听着那边的人说话。 过了会儿,沈谦开口:“我尽快赶回去。” 冬日的暖阳打在人身上,尤其还是新一年的第一缕阳光。麦穗背上开始阵阵发热,只好扯下围巾。她从凳子上起来,拍拍大衣,问他:“要走了么?” 沈谦看过来,点了点头:“有些事情必须得去处理。” 她和他面对面站着,头微抬,脸上笑意不减:“一定要平安。” “好。” 这次,不会让你再等了。 “我一直相信,恶有恶报。如果她真的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老天也不会放过她的。”麦穗平静地说,“我找励歌那两年,一路上不停地拜神拜佛,行善事,后来他回来了。所以我相信,她会下地狱的。” —— 大年初四那天,麦穗接到锦竹打过来的电话。锦竹回贵州老家过年去了,电话里,她一直感慨,说她这趟回去,差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我跟你说啊,你说怎么这么巧,我今天在街上碰见秦蓉了。” 麦穗边洗土豆边说:“人家不也是贵州的?碰见也不奇怪。” “不是……她提着个行李箱,说是要去云南,还是去盐津。我就想啊,这盐津不是余向东的老家么。别说我八卦啊,我早就发现那丫头对余向东不简单了。不过那黑鬼也是有福气,秦蓉长得也不差,而且人又上进,配他简直是绰绰有余。” 麦穗把洗好的土豆放到一边,“行啊你,我都没发现。” “这样也好,那死心眼儿也不会再惦记着你了。” “说说你吧,你和徐磊进展得怎么样了?”麦穗问她。 锦竹的声音风轻云淡:“还能怎么样啊,凑合着过呗。他现在脾气也不太稳定,不过我都忍了。这不,还有男人愿意要我么。” 麦穗想起之前和薛路打电话时提到的事情,挣扎片刻,她决定把它告诉锦竹。 哪知锦竹听了之后,情绪并没有变化太多。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只能证明我和他有缘无分。要是田清华坚定些,我俩成了,我还不知道得受多少他们那家人的气。当初咱们去吃烤羊那次,他那大舅妈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 麦穗感慨:“你活得真坦然。” “穗儿,我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外面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凡事都看开了些。倒是你,别整天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下次咱要是遇见那不要脸的女人了,我替你去把她的脸给挠花咯……哎,你别笑,我说真的……” 麦穗收起笑容:“行了行了,我得弄午饭了,再见啊。” 沈谦离开的第三天,日子平静无波。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人打打电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今天的天气仍旧很好,一大早的雾散去后,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在大地上,暖了这一片的活物。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 她坚信着,坚信这个道理。 总有一天,那些藏在暗处的、不为人知的肮脏,都会一一揭发。 可,最初是徐磊的一只手臂,现在,又会是什么? —— 夜凉了,深圳河边的高楼也愈显冰冷。 相较于山村的宁静质朴,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都市,总是让人内心焦躁不安。 一旁的垃圾桶里散落着不少的烟头,灯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中,对面是钢筋水泥筑成的一栋栋保护壳。 穿着棕色大衣、踩着小皮靴的女人不顾一切地从对面跑过来,停下时面部因为呼吸不畅的缘故涨得通红。 她扬起手,对准男人的左脸。 沈谦及时截住她的手腕,“发什么疯?” “那晚你找的是谁?”宁柠双眼通红,几乎要疯掉。 沈谦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放心,是干净的,只是个急需要用钱的男人。” 宁柠失神地喃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给你加了点药而已。” “不想接受我,可以明确地拒绝,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沈谦看向她,忽然就笑了。他笑得很讽刺,像是看穿了什么,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让宁柠下意识就裹紧大衣。 “你也收了钱,陪我演一场戏,有什么不好?” “我不是那种……” “不是那种女人?还是说只想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或者等我和章云娇离婚就顺利接手?”沈谦摇了摇头,轻叹,“如果不是,当初也不会接了这个工作。” 他根本不想和她废话,“行了,你走吧。” 宁柠自知没有再前进的路,可仍旧不死心,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个女人,你一直护着的女人,她存在么?” “存在。” 沈谦隐在黑夜的双眼,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泛起了柔光。 “你说错了,不是我护着她,是她护着我。” 半个小时后,雷励进的车在河边停下。 第44章 从车上下来,雷励进的神情始终很淡。和他相处了几个月,沈谦对他脾性也有所了解。他看着表面温和,实际上手段却狠辣。 雷励进靠河而站,漫不经心地问:“助理小姐跑了?” 沈谦:“没利用价值,而且我也不太喜欢和别的女人靠太近。” “我早就说过。”雷励进把嘴里的烟点燃,长着粗茧的手指微颤,“自负的女人总有载的一天。” 沈谦低垂着头,只是笑了下。 雷励进看着对面的大楼,“昨天她给我打电话了,说让你见她一面。” 关于雷励进和章云娇的恩怨,沈谦一直想问,有好几次想开口,可想到这是别人的私事,最终都把话咽回去了。 没想到这次,雷励进倒是主动谈及起来。 他饱经风霜的眼角堆了几条皱纹,回忆起往事来,声音低了好几个度:“章云娇和我校友,我比她大一届。那个时候的她比现在还要自负,把男人当做证明自己魅力的垫脚石。她看着他们沉沦、互相猜忌、嫉妒,然后发生冲突。而我,就是其中一个。人总有年轻眼瞎的时候么,那个时候,她玩弄了我整整一年。” 事情还远不止这些。雷励进暂停了几秒,手里的烟燃了一半,还未抖掉的烟灰摇摇欲坠。 “后来,她把我骗去了一个同性恋酒吧,给我下了药……”他眯起眼睛,如猎豹般精锐的眼神带着些许恨意,“三年后,我还不到十八岁的弟弟被她玩儿死了。那是她最疯最肆无忌惮的两年,赛车、群*交、吸*毒……她给我弟弟灌加了料的东西,让他染上毒瘾。没几年,他就得病死了。” 沈谦看过去,雷励进的手指抖动得比刚才还要厉害。 年轻时候的章云娇,的确是个向往刺激的女人。自从沈谦在暗中着手调查她之后,就发现了不少她之前被抹去的肮脏痕迹。 雷励进平静下来以后,开始嘲讽地笑,“她给我打电话,语气变了不少,也客气了,懂得进退。看来她为你改变了不少。” 沈谦摇头:“不是为我改变,是为了她的女儿。” “那孩子说不定是个很好的筹码。谁的?” 沈谦掸了掸大衣上的烟灰,思考几秒,说:“不太记得了。是在彝良找的一个男人,在网上联系的,应该是专门做这行的。” “什么药这么厉害?”雷励进起了兴趣。 “去国外出差认识的一个怪人那里要的。当时想着,总有一天会有用,后来它可帮了大忙。” 片刻过去,雷励进说:“秦舫的小情人前几天突然想通了,背着秦舫去报了案,现在作为证人被保护着。我估计秦舫也要撕破脸皮了,咱们得随时做好准备。他和章云娇不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么,警察顺藤摸瓜,总会摸到他那里,到时候他也跑不掉。” “……” 短暂的沉默。 这时,沈谦突然问:“雷总,你做过相同性质的事么?” 雷励进意味不明地看过来。 “后生,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靠踩着别人的尸体才能爬上高处。”他突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语气严肃,“运气和实力也是很重要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靠赌。我不赌别人的命,我赌我自己的命。” —— 大年初九那天,麦穗在网上翻到关于章云娇公司一些蛛丝马迹的消息。都是些很小很边缘的媒体猜测,事情的影响还并没有扩大。占据热门的,还是娱乐圈明星大大小小的绯闻。 两天后,麦穗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短信,让她暂时在老家住着,别回上海。 她立刻明白这条短信是谁发过来的。原本订好的九号回上海的机票,麦穗不得不改签。另外,她还向沈励歌的班主任请了假,以防万一。 只是,现在这种情况,麦穗很担心锦竹和徐磊。 可等她打电话过去一问,却得知那两人早在三天前就飞去了伦敦。 “谦哥说,这里会有保护我们的人。” 麦穗还是禁不住担忧:“那你们现在还好么?” “好得很,房东还是个超级大帅哥,可惜是个瞎子。” 挂断电话,麦穗却开始担忧起来。事态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加严重。 虽说沈谦现在被人庇护着,可难保对方的势力不渗透到深圳来。可她能做什么呢,她除了等待、祈祷,决不能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站出去给沈谦添麻烦。 麦穗明白,这次,她不能再冒失去挑衅任何人。毕竟她现在还有励歌。 虽然不甘心,又坐立不安,但她现在只能呆在这一隅。 他让她等着,那么,等到死她都愿意。 这天,麦穗偶然间找衣服时,在衣柜的最底层发现了几张照片。第一张照片是沈谦中学时候的毕业照。那个时候的沈谦,已经窜得比同龄人要高些了,青春期下巴冒出来的淡淡胡渣看起来很尴尬。 第二张照片是沈谦母亲的照片,她之前在家里见到过。沈谦的母亲是个典型的美人,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嘴。 第三张、第四张……都是她的背影。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想了很久,麦穗终于想起来。那年夏天,沈谦从一个朋友那里借了台相机回家摆弄。这应该是他那个时候偷拍的。 最后一张照片,呈现的是一间凌乱的狭小宿舍。靠窗的桌子旁,散落着不少烟头和泡面盒子,一台笔记本电脑摆在最中间。 麦穗将照片悉数整理好,趁白天有空的时候,去镇上买了一个相册,将照片放进去。 晚上,她给沈励歌讲睡前故事。 “妈妈,你讲讲你和爸爸认识的故事吧。” 麦穗侧躺下来,眼神定格在窗户的某一点上。 “这间房子,是妈妈长大的地方,也是妈妈从小的家。我和你爸爸认识的时候,你爸爸比你现在的岁数还小,大概才六岁吧。” 沈励歌算了算,说:“那你才三岁。” “嗯……”她透过窗户,仿佛看到很久之前的事情,“你爸爸小时候可皮了,经常欺负妈妈。” “扯小辫儿?还是在背后贴纸条?我们班那些男生都是这么恶作剧的。” 麦穗淡笑:“妈妈没读过书,以前经常在村口等你爸爸放学。后来你爸爸就绕远路,故意不让我等,有次还把村里的大狗招来。不过最后被咬的是他。” “那你是怎么喜欢上爸爸的啊?”沈励歌好奇地问。 “怎么喜欢上的啊……”她翻了个身,对着头顶上的灯,陷入了沉思。 “大概,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吧。” 那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被亲生父亲无情抛弃的女娃,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被转卖到沈家。沈家有个外冷内热的大哥哥,从小就照顾着她。 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 沈励歌毕竟还是孩子,没察觉到这句话说完后母亲微红的眼眶。 夜深了,村里除了偶尔传出两三声狗叫,只剩从地表上冒出来的泉水叮咚。 麦穗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拿了床头上的手电,往沈怀天的房间走去。这是回来后,她第一次来这里。 房间的一边墙上挂着沈怀天的遗照,下面有燃完的香烛。 这里还保持着之前的样子,陈旧的木制家具、略显潮湿的地板、坐落在最里面那张木床。 拉开灯,整个房间都被淡淡的黄光给晕染得神秘而令人敬畏。在屋里看了一圈之后,麦穗突然发现,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堆着几样贴了“囍”字的家具。 这些家具,她从未见到过。可这一刻,她心里却很明白,这是沈怀天临死前为她和沈谦亲手制作的家具。 我们原本以为彼此都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却被无数突如其来的打击给蹉跎了岁月。 她和沈谦,从而二十一岁到二十九岁,真正相聚的时刻,寥寥无几。 八年前的那个春天,她从他身边离开;如今,她在这里等他回来。 这些“囍”字,早已褪色。 —— “你好,我叫沈谦。” 第一次和他正式见面,章云娇手里攥着他最想要的名利和金钱。她步步诱惑,最终将他留在身边。 冰冷的别墅,温室里的芍药也一一凋谢。这些本来应该在初夏开的花,却在沈谦离开这里后,尽数绽放。 她一直都懂,“芍药”——情有独钟。 电话这两天被人打爆了,女儿双双被提前送去了国外,而她,独自守在这间空房子里,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杯子里残剩的红酒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却有着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四十出头的年纪,女人最尴尬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常常和周茴说:“女人的保鲜期是很短的,跟花一样。但你要是有钱,在别人眼里,再残都不过。这个世界对待女人就是这么残酷。” 门被人敲响,章云娇裹好浴袍起身去开门。 周茴站在门外,鞋子都还没来得及换。 “叫我来干什么?” 周茴现在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副经理,活得光鲜亮丽,前不久还交了一个外国男朋友。 章云娇晃了晃手上的酒瓶,“找你来喝两杯。” 周茴站着不动,凝视着她,“表姐,你快完了。不打算逃么?” “逃什么逃?”她嗤笑一声,灌了一口红酒,酒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再从下巴流至脖颈。脖颈上,已经有一圈圈的淡纹。 章云娇这两天老得很快。连周茴都看出来了。 周茴问:“双双呢?” “我送她去国外了。” 看来她是真的醉了。周茴从包里抽出一张鉴定书,递给她,“沈谦今天发给我,双双和他的亲子鉴定。” 章云娇原本迷蒙的表情总算是有了点方向感。她歪着头,靠在门框上,冷笑:“你在说什么?” “双双不是他的女儿。”周茴冷静地说。 “什么?” “双双不是你和他的女儿。”她又复述了一遍。 章云娇的神色当场凝住。 “表姐,你以为斗心思,你斗得过沈谦。可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是个心在别处的男人,而且还是个聪明的男人。你输得彻底,从一开始就输了。” 章云娇猛地将手上的酒瓶往门后的墙壁砸去,而后指着周茴的鼻子,歇斯底里,“滚!” 周茴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被甩在身后的别墅,从一开始就是个空房。里面从来没有正经住过人,只住过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以及成天自欺欺人的伪善者。 第45章 周茴离开后,原本就了无生机的别墅愈加显得空荡而阴冷。 二楼的卧室里,章云娇独自一人坐在地毯上,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酒瓶子。 前半辈子,她玩弄了一大票人,后来,又反过来被人给推下地狱。因果循环,到底还是有根有据的。 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她逐渐躺下来。一旁的手机不停地震动,她歪过头,突然哼笑一声,按下接听键。 “章总,双双小姐她……” 章云娇瞬间清醒过来。 第二天,章云娇收到了一张女儿的照片。照片的双双,被关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虽然看起来完好无损,情绪却很差,不停地哭着叫“妈妈”。 早上,她匆匆画了个浓妆,开车往对方指定的地点赶去。 大年初七,一股寒流侵入上海。道路两旁的树干巴巴地皱着,仿佛进入枯死状态的老人,可不久之后,它又将迎来一个春天。章云娇靠在车旁抽烟,看着那些树,忽然就被呛得直干呕。 一年四季,新旧更替。 可人呢,会在同一个个体上发生新旧更替这种事情么? 人只会在之前叠加的风霜之上,不停地衰老,直到死亡。 等她把烟掐灭,沈谦已经站定在她面前。 两人的背后,是民政局。 章云娇淡淡地看着他,没有昨晚的歇斯底里,也没有过激的表情,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 沈谦双手插兜:“双双现在很好,你放心。” “你是怎么想到要查我的?”章云娇终于问出了内心的疑惑,“那些事情,很少有人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的语气疏淡,“我时间不多,赶紧把事情解决了。” 章云娇沉默半响,最后妥协:“保证双双的安全。” 沈谦嘲讽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先于她往民政局的大门走去。 办完手续,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章云娇高傲地挺着背,还企图维持最后的自负和尊严。 在她那辆宝马的旁边,还停了一辆越野。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车里坐着的男人——雷励进。 雷励进也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锐利深邃的眼神成了一把涂满药水的刀,一下一下地剜着她的肉。 “之前她来找过我,还跟我打了个赌。她说,我会输得一无所有。”章云娇呼出一口白气,涂得鲜红的嘴唇泛着艳丽的光泽,“我低估了你对她的感情,我的确输了。可是沈谦,你就不怕我把她和你儿子的事情捅出去么?特别是秦舫。” 她“咯咯”地笑了两声,“秦舫的手段,你见识过么?” 沈谦站在她背后,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你女儿在我手上。” “你不会伤害她的,沈谦你下不了手。” 他往前走了两步,踩在那片落叶上,语气低沉:“你可以试试。” “你弄出人命的证据目前还在我手上,不,确切地说是在雷先生手上。这么多年了,他想找你叙叙旧。” 章云娇好像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中,浓妆艳抹下的五官僵硬如铁,丝毫没有松动。 最后,在他的注视下,章云娇一步步走向那辆越野。 车子启动后,很快就驶离原地,留下一串落叶在地上打旋。 —— 正月初八那天,麦穗接到了薛路打过来的电话。那头的他说话语调比起几个月前又要高昂一些。 “记着,正月十五啊。” “薛路,抱歉,我可能来不了了。” 薛路不满地大叫:“你这不给我面子是不?我媳妇儿还想见见你这女英雄,你不来的话,可真是伤了我们的心。” 麦穗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得硬着头皮说来不了。 说到最后,薛路也不强求。 “行吧,等你以后安稳了,你来重庆,或者我和我媳妇儿来上海找你们一家人。” 麦穗握紧电话:“我以后可能会在老家这边住下。” “也行,你把地址告诉我。”薛路说。 “好。” “还有一件事,虽然新年说这种事情不太合适,但我必须得告诉你,我表哥和表嫂前不久离婚了。家里怎么劝都劝不住,表哥他好像……还是放不下她。” 麦穗苦笑:“锦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哦,其实我也想到了。”薛路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事实上,他对锦竹颇有看法,如今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也算是断了自家表哥的心思。 后来,麦穗想,这件事就留在箱底,让它尘封。 回到老家住这十多天,沈励歌也渐渐适应这里的环境。有天,麦穗将他带去镇上的小学,问他愿不愿意在这里读书。 这孩子心思还有比同龄人敏锐一些,在那之后,他问过她,他们是不是要搬到这里。 “你喜欢这里么?” 沈励歌点头:“喜欢。” “这里是爸爸妈妈的家,以后也会成为你的家。你会在这里认识更多的老师和小朋友。” “那我们不回上海了么?” 麦穗摸摸他的头:“要回,只是现在还不能回去。” “那意思就是我不能和以前的同学一起读书了?” “嗯。励歌舍不得你的同学么?” 沈励歌有点不开心,“舍不得。” “等爸爸回来了,我们一起回上海,到时候再商量一下。” 闻言,沈励歌这才没追问下去。 当天下午,麦穗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这几天的天气很好,碧空万里,院子里那棵大枣树看起来也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算算沈谦离开的日子,也有几天了。 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她在一片混沌中等待他铩羽而归。只是,这个过程却令人痛苦无比。有好几次,她都想立刻冲到他面前,和他一同面对困难。 然而,理智到底还是战胜了冲动。 手上没有任何武器的她,不能,也不配。 —— “当初就不该放那姓沈的走!”秦舫叼着烟,语气森寒,“仗着有雷励进撑腰,竟然敢翻天了。” 跟了秦舫二十年的忠诚跟班仔细把整件事分析给他听:“大佬,他再怎么翻,也翻不过你的五指山。那姓沈的不过是大陆上一只小小的虫子,怎么能和你抗衡。就算他手上有东西,也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秦舫眯起眼睛,“你说得对,他不过是一条不起眼的虫子。这次,我要让他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 夜已深,距离章云娇被雷励进带走,已经快一天了。 漆黑安静的房间,只有时钟在“滴滴答答”地走。沈谦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好久都无法回神。 当天晚上,秦舫和雷励进通了电话。电话里,他先是暗示雷励进不要庇护沈谦,否则别怪他对着干;后来,他干脆直接明示,让雷励进把沈谦交给他。 “雷先生,聪明人干聪明人干的事,不要为了一个和你不相干的小子,错失一个交朋友的好机会。” 雷励进也不松口,“沈先生也是我的朋友,秦先生这样,让我很为难啊。” “雷先生,做人不要不知好歹。” 电话那边的雷励进一阵沉默,最终,他答应了这个条件:“我会将沈谦交给你。只是,你要亲自来一趟上海,有些事我想和秦先生当面谈谈。” 时钟行走的声音仿佛越来越快,掺杂了令人焦躁的忙乱,在万籁寂静的夜里,时刻拨着人脑海中最脆弱的那根弦。 沈谦打开屋内的灯,下床倒了杯水喝。 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屋里开着暖气,让人闷得慌。 推开窗户,一片冰凉晶莹的雪花打在手背上。 上海下雪少,但偶尔也会下。外面楼房的屋顶已经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雪花,很快就化掉,化成水,沾湿地面。 冷气灌进来,让他的头脑不再混沌。清醒过来后,沈谦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上海下雪了。 她应该早就睡了,看不到短信。 可没想到,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来。 ——你冷么? 被握得有些发烫的手机此刻成了温暖他的唯一东西。 ——还好,你怎么还没睡? ——收到你的短信了,睡不着。现在,一切都好么? 沈谦按在屏幕上的手指稍稍停顿了下,然后开始打字。 ——嗯,还好。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我们那时在重庆相遇,真的是偶然的么? 他靠在窗前,雪花飘进来,打在脸上,融化成水。 ——不是偶然,我从长沙一路跟你过来的。 从来都不是偶然,也不是天意。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早点睡。 将窗户关上,抹掉脸上的雪水,沈谦拨通她的电话。这一刻,他想听到她的声音。那么,不管前方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不怕了。 电话只嘟了两声就被接起,里面传来她匆忙下床走路的踢踏声。 “我到客厅来了,你说吧。” “没事,就想听听你说话。” 麦穗轻笑了一声。这样的夜晚,只属于两人的一通电话,着实不多。 “那我给你唱首歌吧。” “没怎么听你唱过歌。” 她轻声反驳:“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几秒过后,“你唱吧,我听着呢。” “咳咳……那我开始了。” 他静静地听着,直到电话那边传来她略显沙哑的声音。 “几年前你一走就没回来 从此我的爱变成了无奈 可我知道有一天你一定会回来 这世上的孤独 我需要去忍耐 等待永久地等待 树叶绿了又黄你还没来 等待永久地等待 在这世界上 你是我的唯一 等待 …… 等待永久地等待 树叶绿了又黄你还没来 等待永久地等待 在这世界上 你是我的唯一 等待……” 第46章 一首歌唱完,花了近十多分钟。她细声地唱,歌声带着微弱的电流声传入沈谦耳中。 “好听么?”唱完后,她平静地问他。 手机表面被他耳廓的温度炙得滚烫,她细而轻的歌声还萦绕脑海里,让他几乎想逃。 逃离上海,逃得远远的,逃回她身边。 他靠在窗户旁,隔着窗帘的缝隙俯视着楼下的马路,随口问了句:“这是谁的歌?” “汪峰。” “还挺好听的。” “好了,我要挂了,外面怪冷的。你也去睡吧。” 沈谦皱着眉:“出来怎么没多穿点?” “急着接你电话……” 他轻叹一声,“快进去吧,别冻着了。” 挂电话之前,麦穗叫住他,“阿谦!” “怎么了?” “早点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无言片刻,最后重重许诺:“好,会早点回来的。” 这几天的天气转变实在太快。一股寒流袭击上海,整座城市像陷入一个僵局,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只想待在暖和的地方。 也刚年初,警队的人也没闲着。刘言刚胡乱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就听见老大打电话时候的震天响声。 “任何涉及无辜群众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这事儿我不同意。拿证人当诱饵,万一受到伤害了,钓起再大的鱼也是失败……” “李队咋了?”刘言问一旁的小张。 “据说在跟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通电话。章云娇那案子,最近不是有些风声了么,不过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报案的那女人是秦舫养的,现在牵扯出来不少破事儿。”小张扒了一口炒饭,边嚼边说,“过年都不安生,反正又有得忙了。” 刘言把他手上的盒饭抢走,“还没说重点呢。” 小张白了他一眼,声音含糊:“关键是我也不知道,你把饭还给我。” “看来这件事保密得还挺好。” 小张把盒饭抢回来继续埋头吃:“马上就水落石出了啊。李队说了,下午要开一个简短的会,你赶紧准备准备。” 刘言感慨一声:“不安生啊。” 郊外一栋私人别墅里,章云娇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已经快两天。雷励进带她来到这里,并没有做出格的举动,只是将她锁在这个房间里。 在将她关在里面之前,他告诉她:“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偿还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忘记。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就让你记起来。” 房间空无一物,除了墙上贴满的照片。 五六个还处于花样时期的少年,笑容定格在了最美的时光。 明明都是笑着的证件照或者日常照,在章云娇眼里,却犹如鬼魅般渗人。墙壁被照片贴得没有一丝缝隙,就连天花板上也是如此。 第一个,十八岁,刚高考完的毕业生,被她骗去参加一个不干净的派对后,投江自杀。 第二个,二十岁,在校大学生,被她灌了过量的药物,致死。 第三个,十七岁,打工仔,在一次非法赛车中,被她的车撞落至山崖。 第四个…… 如果不是他用这种方法提醒她,或许她早就在自我催眠中,忘记这些人的面孔,忘记她曾经双手沾满鲜血。 屋里的空气比外面的更加冰冷,每张照片到最后都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手,朝她伸来,将她包围到窒息。 外面的客厅,雷励进点着烟,随手将手机扔到沙发上。 “他不同意。”他看向对面的沈谦,表情严肃,“的确,这种做法欠妥。但是秦舫现在的目标是你,而且他来上海的唯一目的就是你。09年的时候他在大陆这边闹出过几条人命,当时是瞒过去了,但现在证据有了,要制裁他不是难事。” 雷励进说到半截,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要说扳倒秦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这几年来,他也差不多快成空壳了。” 沈谦对这方面的认知没有他来得深刻。雷励进年岁比他大,见过的大风大浪更是远比他多。在查章云娇之前,他虽然就接触过一些阴暗的东西,但和这件事做个比较,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 跟雷励进那晚说的一样,他招惹秦舫的做法还是不太理智。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相信麦穗说的,恶有恶报。 “我比较担心的是你的腿。”说到这里,雷励进面露担忧,“如果计划行不通,他提前对你造成伤害,到时候得不偿失,对你和你的家人都不公平。所以,这件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现在秦舫在香港被事务缠身,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我再联系一下李队……” “总会有办法的。”沈谦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看过来。 他有几天没刮胡子了,再加上没睡好,脸色青白,颇为狼狈。 雷励进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赞赏地笑了笑,旋即点头。他指着沈谦下巴的胡渣:“先去把精神状态养好点。” 沈谦:“章云娇,你打算怎么处理?” “留着,不是有用么。秦舫怕的就是她被抓,然后拖他下水。他这个是愚勇,说实在,脑子并不是有多好使。”雷励进边说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们唯一的制胜点,就是利用他的这个弱点,去牵制他的行为。章云娇干过的事情,先别捅出去,我会联系警方配合。” 就在两人谈话之际,楼上传来阵阵女人的尖叫声。 “这一刻,我很轻松。”雷励进抽着烟,眉头却紧皱着,“我弟弟当时死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那个女人是毒蛇。后来我就想,再毒的蛇,也有七寸。”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帮你么?”他问。 沈谦十指交叉,直截了当地回答:“一开始我的确不太明白,后来我想通了,大概是因为她把我看得太重,所以雷总你才有了这个机会。” 雷励进笑笑:“没错。你离她最近,也是最能探到她*的人。” 沈谦从沙发上站起来,“雷总,有一点,你猜得不准确。” “哦?” “章云娇一辈子自私自利惯了,我从来都没有离她近过。事实上,在我被她束缚的那三年里,她的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她的女儿身上。所以,谁是她的弱点,一目了然。” 雷励进夹烟的动作滞了几分,最后释然道:“倒也是很好地诠释了‘母爱’。” 谈及这里,沈谦的表情变得柔和。 不自觉地就说出口,“我家那位,是位更好的母亲。” 雷励进闻后,哈哈大笑,“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 在老家这边住了近二十天,麦穗平日的轻微失眠也得到了缓解。虽然天气寒冷,但这边气候变化不大,白天也有充足的阳光,静谧舒适到快要卸下人身上所有的包袱。 日子过得宁静而充实,有空邓奶奶还会教她做些糕点和精致的小玩意儿。 离冬天结束还有一段时间,邓奶奶专门买了毛线和鞋底,把麦穗叫到自家屋里,两婆孙围着不大的火炉,一针一针地钩。 一边的板凳上放着糯米糕和桂花糕。炉火烧得正旺,懒懒的小土狗趴在一堆瓜子壳上,沈励歌蹲在它面前,一人一狗无聊地对视。 他饿了,就随手拿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他边吃,边往四周看看,偶尔瞧到母亲表面上恬淡而专注的表情时,只觉得少了那么点味道。 像在硬撑。 邓奶奶在一旁纠正麦穗钩得不对的地方,“这里……对……往这边钩一针。” 等她犯第五次错误的时候,邓奶奶放下手上的鞋底,抬起头把老花镜给摘了,问:“穗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麦穗揉揉鼻梁骨,摆了摆手,“炉子熏得我有点热,脑子快糊了。” 邓奶奶赶紧把炉子往旁边移了一些。 周围的空气瞬间冷下来。 “我很早就想问了,谦子那腿,听他说是出车祸给伤了的。可依我看,不是那么简单。你实话告诉邓奶奶,你们小两口是不是遇到麻烦事了?” 麦穗盯着手中的鞋底,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些事情,说给她一个老年人听,也只能平添堵罢了。 她只好随便糊弄过去:“就是普通的车祸。阿谦这两年发展得挺好,我就是担心,他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你说,他不常回家?”邓奶奶探过身子,神秘兮兮地问。 麦穗下意识就点点头。 趁沈励歌跑到门口去的空隙,邓奶奶放低声音:“跟奶奶说,你是不是怕谦子在外面有人了?” “呃……”麦穗看着老人家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一时间懵在那里。 “虽然说那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可是奶奶相信,谦子不是这种人。我看他这次回来,你们小两口不是也恩恩爱爱的么。你别往坏处了想,想多了对谁都不好。” 麦穗松了口气,赶紧澄清:“邓奶奶,我绝对相信阿谦不会做这种事情。”说着,她指了指那只做到五分之一的鞋底,“咱们还是继续钩这个吧。” 邓奶奶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确认没大问题后,这才放下心来。 麦穗重新拿起鞋底,心思却又飘到很远。 第47章 日子过着,用秒来计数,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上煎熬。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麦穗发了高烧。 幸好有邓奶奶在一边照顾着,后来让村里的年轻人帮忙把她送到了镇医院。 睡在病床上打着吊针,麦穗一直晕晕乎乎的。隔一段时间就有护士过来检查一下她的情况。这里的门大开着,走廊上不停有人路过,也有大喊大叫的。 “好吵……”她小心翼翼地侧起身,靠着枕头,嗓子如火烧般难受。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烧得厉害出现幻觉了,到后来,她看见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站在病床前,手里还提着一包东西。 “这护士怎么搞的?瓶子都空了竟然没人来换……”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小声抱怨,而后一个护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有争议声传入耳中。 真的好吵…… “怎么没人守着?”待那护士离开后,孙知秋替她调整好枕头的高度,又打量了一下病房的环境。 十平米左右的房间,说不清的味道混杂着,在角落里的那张床上还躺着一位双眼失明的老人。 “姐,听得到我说话么?感觉怎么样?” 麦穗费力地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楚来人是谁。 “知秋……你怎么来了?” 孙知秋把买给侄儿的东西搁到一旁,找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我去了趟你的花店,发现没人。就猜你是不是回这边来了。” “你工作不要紧么?” 孙知秋替她盖好被子,“没关系。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守着?” “邓奶奶回去给励歌做饭了,我拜托了护士看着一下。” 说起这里的护士,孙知秋就来气,“哪里尽到职责了,还跟我吵……” “这里缺人,一时间忙不过来很正常。” “你吃午饭了么?”孙知秋突然想起来,便问了句。 “嗓子咽不下去,也不饿。” 她从凳子上起身,“这怎么行?喝点白粥吧,我下去给你买点白粥。” 等孙知秋再次回到病房,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情。 她将温度恰到好处的白粥舀了点出来,递到麦穗嘴边,“吃点东西。” 虽然咽不下去,但麦穗还是尝试吃了几口。这场病来得突然又急促,不过一天的时间,她的精神看着就大不如从前。 孙知秋见她吃了几口,再也吃不下,只好将粥放到一边。 “知秋,你是刚从上海那边过来的么?” 孙知秋点头:“怎么了?” “我听说章云娇……好像出事了。” 孙知秋蹙眉,“好像是。不过最近没风声,我只听生意上的合作人提及过她这两天都没露过面。倒是你,怎么一个人带着孩子跑到这里来了?沈谦呢?” 麦穗半阖着眼,艰难地开口:“知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嗯。” 她的嗓音又沙哑了些,“你能帮我打听打听沈谦现在的情况么?” “沈谦?他怎么了?” “他……出了点麻烦事。” 孙知秋疑惑:“你联系不上他?” “嗯。有好几天都联系不上了。” 沉默几秒后,孙知秋说:“好。如果能帮得上忙,我会尽全力。” “谢谢……” 孙知秋摸了下她扎了针的那只手,跟冰块似的。 “姐,你等着,我去给你买个热水袋。” 麦穗脑子混沌地闭上眼,走廊上来往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继续吵着。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右手,终于支撑不住,脑海一片空白。 —— 烦闷而难闻的汽车车厢里,偶尔有两三个人在窃窃私语。 她靠在少年坚实而宽厚的肩膀上,太阳穴被他的肩胛骨硌得有些发疼。 彼此紧扣的那只手粘连了对方的汗水,却怎么都不嫌亲密,更紧更紧地纠缠在一起。朦胧的阳光照进车厢,照得人浑身发热。 “还有多久才到家啊?”她问。 太热了,这车厢闷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少年没回答,只是轻拍了下她的头。 她不停地问,“还有多久……” “就快了。” 车子就是在那一刻颠簸起来的。像一艘在大风大浪中被肆意翻卷的小船,汽车颠倒过来。 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那样温柔和不舍。 睁开眼,手臂下一片血红。 那不是她的血。 在不远处躺着的少年变成了大人的模样,鲜血顺着他的那件黑衬衫不停地往外冒。他朝她看过来,嘴唇蠕动着。 阿谦,你想说什么? “阿谦……阿谦……” 麦穗做了一个极其不详的噩梦。睡了很久,醒来时身体意外轻松很多。 睁开眼,沈励歌站在床边,邓奶奶正在替她调整放在手下的热水袋。 见她醒了,邓奶奶表情松下来:“可算是醒了。你睡了快一天。医生刚才让我给你量了体温,差不多恢复正常了。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在胡言乱语。” “妈妈,你好些了么?”沈励歌凑过来,将脸贴在她的手背上。 麦穗重重地吸了口气,抬起手在他头上轻抚了两下,“妈妈好些了。” “哦,对了。”邓奶奶想起什么,说,“孙小姐早上离开了。” 麦穗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心跳还出奇地快。 “她说这是她现在的电话号码,让我交给你。” “这几天麻烦您老人家了。”麦穗诚恳地道谢。 “哪里的事。你现在就是要好好休息,别东想西想的。我看你脸色恢复得差不多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她看向窗外,“随便喝点粥吧。” 下午,麦穗出院。 回家的途中,她一直在回想刚才那个梦。那么真实和残忍。 她不敢往坏处了想,因此将它归结为这些天以来自己的胡思乱想才导致的。 第二天中午切菜时,不小心切到食指,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袭上头皮。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到案板上,格外刺眼。 连着好了几天的天气也立刻翻脸,天色因为满布的阴云,黑得比平常要早很多。一到晚上,一场不大却格外刺骨的雨夹杂着小雪降落至大地。 麦穗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由于情绪的不稳定,头发也比往常掉得厉害。 又像三年前那样,沈谦的消息像是石沉大海了般。 五天后,麦穗将励歌托付给邓奶奶,简单收拾了下,坐上了去机场的大巴。 终究,还是放不下,还是想和他站在一起,遑论生死。 —— 大巴上,味道很难闻。 胃里很不舒服,嗓子眼儿也像是被东西堵着。麦穗翻了翻包,发现没带晕车药。 旁边坐着一个穿着打扮都很浓艳的中年女人,香水味儿飘到鼻中,麦穗再也忍不住,扯过呕吐袋,呕了半天,却没呕出任何东西。 半路上,有人的手机铃声响了,前奏她很熟悉,就是那晚她唱的《等待》。 折腾了一路,下车后,麦穗一脸苍白,拖着小箱子一步步往前走。 春运的高峰还没过,机场也是人来人往。 麦穗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就被一个冒失跑过的人给撞了下。手机掉在地上,屏幕在那一刻亮起来。 那人赶紧停下,不停地道歉。 看着那串号码,麦穗的心下意识就揪紧。 “小姐,你没事吧?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要误机了……” 麦穗弯腰捡起手机,“没事,你赶紧去赶飞机。” 她站起身,接起电话。 那边先是沉默了一下。 “姐。” “知秋。” —— 麦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飞机的。 浑身都开始冰凉,手更是抖得厉害。 空姐走过来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迷惘地抬起头来,“我没事。” “女士,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给我一杯水。” 空姐很快便端来水,“女士,您要的水。” 她用双手捧住水杯,仍然镇定不下来。 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尽,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没了灵魂。 她往外面看去,厚厚的云层遮挡住高空下的风景。 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 孙知秋赶来接机。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麦穗。她走得很慢,眼神很空洞,脸上更是血色尽失。 孙知秋对这个姐姐的记忆不是很多。关于她和沈谦的事情,她也是后来才知道。 麦穗踏出出口,见到她,还咧开嘴笑了下。 不知为何,孙知秋有点心酸。 相比她顺风顺水的一生,她的同父异母的姐姐,过得实在艰难。 几年前丢失孩子,如今,还要面临失去爱人的可能。 瑞金医院。 沈谦的情况很不好,大腿、小腹中枪,内脏损坏,几度危险。在这期间,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 雷励进一只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始终不让签。 “他会挺过来的。他的家属还没到,我们不能签字。” 医生很无奈,但也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说:“尽量通知家属。” 刘言留在了医院,李队刚刚离开,走的时候脸色沉重。这次行动,虽然最终目的达到了,却在一个重要的环节出了差错。 医生走后,刘言从长凳上站起身,准备下去买点吃的。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守在手术室外面,身体再铁也撑不住。 来到医院外面,没了那股消毒水味道,刘言裹紧外套,往快餐店走去。 过街时,一辆黑色奥迪在医院门口停下。他无意间瞥了一眼——脸色白得跟鬼无异的女人脚步虚浮地从车上下来,然后冲进了医院里。 那一刻,刘言停下脚步。 他觉得,那可能就是雷励进口中的“家属”。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干警察这行,看多了生死,也麻木了。 能赶来见最后一面,对很多人来说,都很难。 第48章 为了配合证据收集和校核,警局的人这两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李队劝阻不成,再加上雷励进又列出了一条天衣无缝的计划,他根本没时间思考。 加上章云娇的案子逐渐浮出水面,社会各界也开始关注,甚至有匿名人在网上发布了死者的身份信息,引来众怒。 雷励进给出的说法是:“秦舫在大陆犯过罪,证据我都帮你们搜集好了,如果你们不配合,我只好单独行动。再者,章云娇一旦暴露,对秦舫根本没好处,到时候等他有准备了,你们会花费更多的力气。” 李队沉默,还在考虑各种利弊。 “现在,只需要你们警方配合,保证沈谦的安全。” 半响过去,李队一根烟差不多也抽完了。他转过身来,看向雷励进,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们不能保证他的安全。任何计划都有纰漏,一旦对方的情绪不稳定,枪子儿可是不认人的。” 雷励进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推到李队面前,“老李,以前我们是同路人的时候,我对死亡看得不是很重。但现在,你看看这些。” 一共有八张照片,没有一张不是血淋淋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在死前遭受了巨大的侮辱。 李队神情凝重,不敢将视线过多聚在照片上。 “秦舫好这口。”雷励进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其中一张照片,“这个女孩儿死的时候,十二岁,现在她的父母正在全国各地奔波寻找她的下落。老李,自从我不当警察后,看清了很多东西。秦舫这种人,你不就地解决他,他会翻出更多花样。你敢不敢堵上你的职位?” 他不容忽视的语气和视线像千斤重的沉铁,一点点打压着人的意志。 李队咬紧牙槽,“你这是让我步你的后尘!” 雷励进往前走了两步。 他说:“老李,还记得几年前我们一起执行任务,你差点被推下楼那次么?我救了你,你欠我一条命。” “——行不行?”他步步逼近。 两人用无言对峙,心思各异。 最终,李队面色凝重地走到窗户前,拿出手机给在家的老婆打了个电话。 “阿芬啊,过几天,我可能要卷铺盖回家了。” 一天后,刘言等人穿着便服,潜入一栋大厦的停车场。 下过雪后的上海更加冷了。 大厦二十一楼的一间会客室中,飘散着缕缕茶香。房间里除了沙发、书柜和花瓶,空荡无比。 秦舫坐在沙发上,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对面,是一脸淡定的雷励进。 “我要的人呢?” 雷励进啜了一口茶,抬眼,朝门口的方向打了个响指。 门被推开,双眼被黑布蒙住、嘴角和脸颊上淤青明显的沈谦被人抬了进来。 秦舫站起来,眼带防备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后又说:“雷老板,还有一个人。” “秦先生别急。”雷励进招呼他坐下,“都是做生意的人,我最讲的便是信用。你要的人,我保证给你送到。只是,我们是不是也该来谈谈条件了?” 秦舫皱着眉,再次坐下。 这次谈判,双方都没有带人。一目了然的屋子里,秦舫也留了一手。 他看向趴倒在地上的沈谦,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放心,我给他注射了僵硬肌肉的东西。” “雷老板果然识大体,你要的,我自然会一点不少。” 对面大厦的楼顶上,潜伏在暗处的狙击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雷励进的手势。 只是,没过多久,天上突然下起雨来。 秦舫朝窗外看了眼,而后端起茶杯,盯着上面的花纹看。 “听说雷老板已经是干警察的?”他旋转着杯子,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雷励进喝茶的动作突然顿了下,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 “是。” “离职原因是什么?” 杯子里的茶叶沉沉浮浮,摇摆不定。 “秦先生想知道?” “很有兴趣。” 雷励进慢条斯理地说:“因为我放走了一个杀人犯,而那个杀人犯,后来成为了我的事业启蒙者。” 笑了笑,秦舫摘下帽子,“你们当警察的,就没有犯过一点错?” “秦先生,我不是警察了。” 秦舫眯起眼睛,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枪,装上消音器,一步步朝沈谦的方向走去。 雷励进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 一分钟后,秦舫朝沈谦的右大腿开了一枪。 血很快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雷励进镇定地起身,来到沈谦旁边。 秦舫收起枪,瞥了他一眼:“雷老板,章云娇人在哪里?” 匆匆看了一眼枪弹的位置,雷励进撇开视线,将门打开。早就站在外面的章云娇头发散乱,衣着单薄,浓烟的妆已经花得不成样子。 一个人将她推了进去。 进门前,章云娇看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谦,麻木地扯开唇角。 见到秦舫的第一眼,章云娇就跪倒在地上。连续几天的精神折磨,让她已然崩溃,“秦总,救救我。” 秦舫面无表情:“你也是个废物。”他冷哼一声,“废物留不得。” 雷励进:“秦总要解决人,还是回去解决吧,留我这地儿一个清净。” “那是自然的。” 章云娇浑身都颤抖得厉害,以前那些凌乱的片段在脑海里飞快地走了一遍。她开始苍凉地笑,最后,她想起了女儿双双。 “让我看看我女儿吧,让我看看她……” 雷励进皱眉,正想拒绝,却听秦舫说:“雷老板,她女儿是在你这里吧?带过来,正好我也看看。” 外面的雨有下大的趋势,在这样的黑夜里,狙击行动很不好展开。 没过多久,雷励进就让人把双双从底楼的休息室带了上来。全程他吩咐得很快,手下也行动迅速,没有耽搁一秒。 血迹已经蔓延至脚下,雷励进有点担忧。 双双一进来,章云娇就扑过去。 孩子来到这样的环境中,很快就大哭起来。 “妈妈!” “双双,双双……”章云娇紧紧抱住女儿,“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秦舫好笑又讽刺地看着这一幕。他再次将枪掏出来,对准沈谦,雷励进正想阻止,小女孩儿却突然停止哭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坏人,你要对我爸爸干什么?” “双双,别说话。”章云娇将她钳住,“嘘……” “坏人,爸爸流血了!” 秦舫盯着这小娃,突然弯下腰,从章云娇手里将她扯过来。 “秦先生何必跟孩子过不去?”雷励进半开玩笑地说。 秦舫一只手将她举高,拿另一只手上的枪去拍她的脸。章云娇尖叫起来:“放开她!” “闭嘴!”秦舫眼色凌厉地看过去。 她跪着给他磕了两个头,语气卑微至极:“秦总,求求你,放了我女儿……” “坏人,坏人……”双双蹬着两只短腿,不停地在空中踢。 秦舫不耐烦地把枪抵在她口中,小娃很快就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呜咽。 黑夜,寒风,冷雨。地上的血迹散开来,咬牙忍耐的沈谦听到来自远方的声音。 阿谦,阿谦…… 他要留着一条命,回去兑现他给她的承诺。 都让她等了八年,再不能让她等一辈子。 秦舫很明显地兴奋起来,额上的青筋冒出来,表情狰狞。被他掐着脖子的小生命很快就面部泛紫,双腿无力地吊在空中。 雷励进默不作声地抬起手。 狙击手从远处看到他的动作,却因为下雨的缘故不好瞄准。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章云娇突然冲上去,秦舫往她这边一瞥,抬起枪。沉闷的一声之后,章云娇应声倒地。 雷励进仍旧抬着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探进背后,随时准备着。 下一秒,他的手往下开始猛地往下降。 赌上他的性命,来蹚这一次浑水。 来这里之前,他对沈谦说过,这一次,他们要赌的是命。 那一刻,连呼吸声都成了奢侈。 狙击手最后一次调整了位置,扣动扳机。 ——如果狙击不成功,你可以开枪。 几个小时前,李队告诉雷励进。 子弹射出,穿破玻璃,与秦舫的头部只差了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沈谦咬紧牙关,屏住呼吸。 狙击失败。 —— 救护车的声音划破天际,雷励进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跑进雨中。 被血迹和雨水沾湿的白布覆盖在沈谦身上。雷励进披着毯子,钻进救护车。 滥好人—— 他摇了摇头。沈谦明明可以躲过这一劫,却为了那个孩子,被秦舫给打伤。 雷励进不知道的是,那一刻,在沈谦眼中,那个孩子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孩子的模样。他救她,也是在救另外一个“他”。 沈谦陷入了重度昏迷,在十几个小时的手术之后,命是保住了,情况却极不乐观。 第二天白天。 “请问你是病人的家属么?”表情严肃的护士拦住跑过来的女人。 一旁的雷励进从她跑过来那一刻,就已经明白她是谁。 他走上前,和护士说了几句,护士点点头:“我马上去联系一下医生。” “麻烦你了。”雷励进目送着护士离开,随即,他看向麦穗,“你就是沈谦的爱人吧?” 麦穗动作僵硬地点头。 从这里,她可以看见正在那道门之内躺着的沈谦。 她抬起头来,看着雷励进,“你是谁?” “雷励进。” “他为什么会受伤?” 雷励进正视她:“他是英雄。” “狗屁……”她不停地咬牙,来抑制全身的颤抖,“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 “中了几枪?” “……” “请问……我先生他……中了几枪?” 那一刻,雷励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眼前的女人,倔着一张脸,明明都快要哭出来,五官却始终僵着。 “一共,四枪。” 她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到墙边,埋头蹲下。 —— 当天晚上,沈谦的身体情况又开始恶化。 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家属是哪位?” 麦穗上前几步。 “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内脏出血。我们还是建议进一步观察治疗……” 她平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做好心理准备。”离开前,医生告诉她。 这个晚上,沈谦撑过了。 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次醒来。 麦穗坐在病床前,握着他的手,眼皮跳了跳,轻笑:“阿谦。”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伸出手去够她的脸。 她主动将脸埋进他的大掌里。 冰冷,僵硬。 “对不起。” “没事,你要赶紧好起来。” 沈谦转过脸去,望着天花板。 眼皮渐渐阖上,太累了。 连着过了好几天,到第五天的时候,他告诉她:“我想喝你做的排骨汤。” 她扯开唇角:“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喝太油腻的东西。” “我觉得精神好了很多。”他包住她的手,原本失了血色的脸看着比刚才红润许多。麦穗的心脏急剧往下沉。 她急急忙忙站起身,安抚他:“阿谦,你等着,我去给你做。” 走廊上明明没有风,她飞快地奔跑着,大叫着医生的名字。 我不要等你一辈子,我要苦尽甘来。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夏日的夜晚,走在乡间小道上的年轻男女,做着对未来美好的幻想。 如果能够回到那一刻,我希望,我可以在那之前,和你私奔到天涯海角。 生几个孩子,开一个小饭馆,种一片果园。 从此,你不必等待。 第49章 苦尽甘来 入春以来,天气暖和不少。 沈谦出院那天,正好赶上了一个大晴天。阳光下,他长身玉立,灰色的风衣衣领翻着,衬得瘦削的脸庞线条更加清晰。 “回家去吧。” 麦穗主动牵过他的手,“好。” 大掌的温度实实在在,而不是随时都会消失的冰冷感。那天,他的精神好得让她以为是回光返照,后来医生赶来检查,面露惊讶,看着她说了句“恭喜”。 沈谦挺过来了。 谢天谢地。她扣紧他的五指,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生怕他突然消失。 回到公寓里,麦穗把身上的衣服换掉,捞起袖子准备做饭,“想吃什么?” 沈谦坐在沙发上,撇过头看着她:“你做的,都行。” 她系上围裙,朝他走过去,“清淡点儿的。” “好。” 下午,吃完饭,她搬了藤椅到阳台上,两人依偎着看日落。 “励歌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后天吧。班主任发了短信过来,说这次春游他们要去的地方还挺多。也好,孩子是该多出去走走,整天困在这大城市里,视线都得变窄了。” 沈谦垂眸,看到她雪白的颈项,喉结上下浮动。 “还回老家住么?”她突然转过头来。 对上他炙热的视线,麦穗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 这次住院,他元气大伤,人也瘦了不少,睡在他怀里,就跟睡在一把骨头上似的。她看着他,摇头。 沈谦单手搂紧她,问:“励歌愿不愿意?” “他跟我说过,他虽然很喜欢那里,可是还是更愿意在这里。孩子应该舍不得同学。”她在他怀里蹭了蹭,“阿谦,你说,我们这样擅自做决定,会不会太自私了?” “那就再等两年吧。等他大点了再说。” 对于那次的事情,麦穗闭口不提。人活着回来就好,过去的事情,她没太多的兴趣。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晚上睡觉之前,沈谦替她掖好被子,无意间提了一句:“明天去趟民政局吧。” 原本袭来的睡意顿时全无。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这件事,我们早就该做了。” 活生生的人睡在她旁边,能呼吸,能说话,有温度,她就已经很满足。 可一想起之前的害怕和委屈,麦穗就故意呛他:“这就算求婚了?戒指呢?鲜花呢?” 沈谦怔愣了几秒,反应过来时,她正一脸笑意。他掩面轻咳:“是我没想周到。” 她瞥到他耳根子处的红晕,突然就乐起来。三十来岁的人了,还跟个纯情的少年一样。 “逗你的。”麦穗轻捏了下他的耳垂,“还害羞,害羞个什么劲儿。” “睡了。”他扣住她的手,拉高被子蒙住头。 灯灭之后,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愈发沉重、浑浊。 “明天不是还要去民政局么……” “亲一下。” “阿谦,别闹,你现在的身体……” 沈谦不甘地停下来。他现在的确是有心无力。 “好嘛,我给你……”她附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沈谦浑身一震,头皮发麻,连带着身下的*也胀了一圈。 黑暗中,她褪去睡衣,缓缓缩进被子里。 第二天,民政局门口。 这天也不知道黄历上是不是写了宜嫁娶,民政局一大早就排了很长的队伍。幸好麦穗提早做了准备,带了早饭,拉上沈谦去排队。 从民政局出来,已经是上午十点。 结婚证拿到手后,沈谦带着她去了商场里的专柜。 那个牌子麦穗不认识,不过看里面的装潢和导购员的穿着,就知道这里面的东西一定很贵。 “我昨晚只是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麦穗拉着他的胳膊,踮脚在他耳边说。 沈谦一脸的理所当然:“必须当真。”说着,他看向导购员,“把这里最贵的婚戒拿出来我们看看。” 最贵……典型的败家子! “阿谦,你有那么多钱么?”待那导购员离开后,麦穗轻声问。 沈谦低着头,“嗯”了一声。 “可是据我所知,你现在没工作。” 这时,导购员把那对戒指呈上来。沈谦执起自家老婆的手,“放心,养家的钱还是绰绰有余。” 走出商场,一片明媚。 沈谦还想带着她去买花,被她拒绝。 “你忘了我是开花店的?你去买别人的花了,不就是给我竞争对手添了生意么?还不如去我花店里买。”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牵着她的手稍微紧了些。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他侧过头,说:“嗯,沈夫人说得有道理。” 这个称呼提醒着她,她和他已经有夫妻之名了,从此两人再也不可割舍。不管是在法律上,还是在精神上。 苦尽甘来的这一天,最终还是被她等到。 麦穗今天心情好,趁着沈励歌这只电灯泡回来之前,和沈谦单独过了一个二人世界。 临近晚上,电影院人很多,因为有一档新的电影首映,买票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沈谦的腿还没痊愈,不能站太久,她便去排队。 排了大概几分钟,她转过头,正好对上他投过来的视线。 那一刻,满满的幸福感溢出来。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 买好票之后,她又去买了一份爆米花和可乐。 这样的场景,让沈谦想起了两人的青葱岁月。那个情人节的午后,他带她来到县城,朦朦胧胧的情感正在发芽。他和她并排坐在黑暗的影厅里,彼此想靠近,却因为没有冲破的那层隔膜,而小心翼翼地享受着那份暧昧。 谁都不打破的暧昧,是这个世上最朦胧的情感。 影片开始了,是一部炒得很热的爱情片。男女主角青梅竹马长大,因为女方父母搬迁到别的地方,两人分开;等他们长大后,机缘巧合之下,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再次相遇。 情节虽然俗套,但胜在男女主角长得还可以,而且台词演技也煽情,麦穗偶尔还能听到旁边一个姑娘在吸鼻子。 “你觉得这个男的有我帅么?”沈谦突然凑到她耳边问。 她正往嘴里塞着爆米花,很自然地答:“当然没有啊。” 沈谦满意地坐正,继续看电影。 她低声说:“我老公最帅。” “嗯?”他偏过头来,盯着她,满脸笑意,“你刚才说什么?” 麦穗掩饰性地拿起可乐,闷头吸,含糊其辞:“没什么。”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刚才那句话,只是后半场,她偶尔瞥他一眼,他都是噙着笑的。黑亮的眼眸紧盯着屏幕,手上的动作却不太老实。 这时,屏幕上的男女主角开始激吻,最后甚至上演了“动作戏”。 想起昨晚替他……麦穗赶紧埋头吸可乐。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很快就出了薄汗,粘在她手心里,亲密无间。 “以后,我们可以自己在家多看看这种电影。”从电影院里出来后,沈谦说。 “哪种电影?” 他笑道:“可以增加夫妻情趣的那种。” 第50章 走出电影院,她牵着他的手,缓慢行进在人群中。 “对了,晚饭是在外面吃还是回去吃?” 沈谦捂着左腿,“都行。” 麦穗见他的腿又不舒服了,赶紧在旁边找了个长凳,引着他去坐下,“腿怎么样?” “没事,习惯了。”沈谦舒了一口气,看向她,“婚礼那天,我会把你从车上抱下去。” 她展颜一笑:“那你得赶紧做复健。我还要减肥,到时候给你减轻点儿负担。” “减什么肥?”他的眉峰皱得老高,“你再长胖点也没关系。” “哦——”麦穗忽然想起什么来,单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我差点忘记,这段时间不能减肥了。” 沈谦注意到她无意识间的小动作,脑海里像是有一枝花苞在缓缓展开。 “你……” 他刚想问是不是怀孕了,麦穗就点头承认,“半个月前我去检查,医生说宝宝已经三个月了。” 他当场愣住,接着是巨大如浪潮般的喜悦,“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住院那段时间,情绪不能过于激动。” 沈谦:“我没有激动。” 她瞥向他微微颤抖的双手,“阿谦,诚实点。” 沈谦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的肚子。她正要开口,就被他握住了手,“老婆,你刚才还喝了可乐,没什么问题吧?” 麦穗:“应该没问题的吧……” 他赶紧拿出手机,上网搜索了一下,得知孕妇喝不能喝可乐,瞬间紧绷起来。 “我刚刚只喝了两三口……” “以后,我给你制定食谱。”沈谦不容置喙地说,“明天我就去请一个有经验的月嫂来,励歌放学我去接。” 麦穗拍拍他的手,“你这么大惊小怪的,都要把我吓死了。” “……我只是太高兴了。”沈谦单手掩面,呼吸比刚才要紊乱了点,“励歌出生我没在你身边,这次我不想缺席任何一个环节。” 她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或许是母性使然,麦穗伸手抱住他的腰。 头顶上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想亲你。” “现在?”她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正好和他来了个面对面。麦穗用余光瞟了眼过往的人,这里是最繁华的商业街地段,在这里……咳,她还是很保守的。 “嗯。” 话音刚落,急切而炙热的吻就落了下来。她紧揪着他的衬衫,连脖子都被染成绯红色。 清风阵阵的大街上,她的手被他扣住,出了一阵汗。 “阿谦,行了……” 不到一分钟,她就制止他,“万一被人拍了照片发到网上去让别人笑话了怎么办?” “谁敢发?我黑了他电脑。”沈谦又啄了她一口,“刚才看电影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干了。我真后悔,等你等到十八岁才开始动作,你知道我憋了多少年么?” 麦穗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憋了多少年啊?” “很多年。” “那你实话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意思的?” 他没有逃避,也没有闪躲,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小时候。” 她轻轻捶了他一记,“胡说,那时候哪里懂?” 沈谦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等你长大,然后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坚信,我们会白头到老。” 她和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不久前刚买的戒指。那颗钻石,是他当初给她的承诺。只是,在麦穗眼里,这一切都比不上他活生生地坐在她身边。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吃完饭回家之前,沈谦绕去商场里,买了孕妇睡衣和一些相关的物品。虽然麦穗的肚子还没怎么显,可他知道,没过多久,她就会挺着大肚子,浑身难受。 以前在公司,有位经理的妻子怀孕,他见过一次。怀孕七八个月时,整条腿都水肿的。 他光是想着,就难受心疼到不行。 回到家,麦穗坐在沙发前看电视。没过多久,沈谦就抱着他的电脑从卧室里走出来。 “这是要干什么?”她问。 沈谦挨着她坐下,拿出笔和小本儿,打开电脑,头也不抬,修长隽秀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按了几下,“查查注意事项。” 她盯着电脑屏幕:“我怀励歌的时候有经验,你也不用这么辛苦啦。” “那你就把经验都忘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她,“换我来照顾你。” 说完这句话,还没等麦穗反应过来,他就把电脑抱远了些,“差点忘记有辐射了。” 沈谦很快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敲打键盘的声音规律而有节奏,麦穗无意间瞥到屏幕上的内容,发现他注册了一个专门学习孕妇知识的论坛账号。 她好笑又感动,看了会儿电视,又和他聊起之前在老家那段时间发生的无关痛痒的小事。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转眼就到十点了。 沈谦合上电脑,把小本儿也关上,站起身,“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不知道是怀孕的缘故还是今天太过操劳,麦穗躺在浴缸里,温水泡得每一寸皮肤都无比舒适。这么一来,她差点睡着。 幸好沈谦在一旁守着。 “这些年,去了这么多地方,还没有认真看过每一处的风景。阿谦,等宝宝出生后,你带我去外面转转好不好?” 沈谦替她套上睡衣,一只手轻轻环住她的腰,“你想去哪儿?” “想去……人很少的地方,沙漠啊、草原啊,国外也行。” “好,你再忍些日子。” 麦斯轻声笑:“怎么算忍呢?一想到还有几个月,我们的二宝就要出来了,再苦都是甜的。嗯,对了,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走出浴室,他思考了很久才回答:“都好。男孩儿聪明,女孩儿跟你一样可爱。” “嘿嘿,那是不是龙凤胎最好?” 沈谦顿了顿,说:“不好,你会生得很辛苦。” 时间一晃而过。等麦穗怀孕六个月时,检查结果出来了,被她一语言中,还真是一对龙凤胎。 沈励歌每天放学后就守着她的肚子问:“弟弟妹妹要什么时候才出来呀?” 麦穗摸着肚子:“还要等几个月呢。” 这几个月里,麦穗怀孕遭罪,沈谦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孕吐那会儿,什么都吃不下,他想方设法地让人给她做好吃的,可最后每天只能勉强吃下去一点白粥加咸菜。 那段时间,他担心她到每晚都睡不着。 等后来胃口上来了,便秘、雀斑、水肿又接踵而至。那之后,麦穗开始肿成一个球,情绪也变得不太稳定,常常对着他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掉泪。 他只好变着花样安抚她,还让她想发脾气时就扇他两耳光。 “傻子,谁想扇你耳刮子!”她见他急切地想分担她的焦虑,心里好受了些。 沈谦叹了口气:“你怀励歌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她认真回忆了下:“那个时候倒不像这样。” 他将大掌贴在她隆起的腹部,轻声训斥:“都是你们这对闯祸精,害你们妈妈痛苦了这么久。等你们出来了,我一人一巴掌。” “你要给谁一巴掌呢?”麦穗拍掉他的手,“我先给你一巴掌。” 沈谦神情委屈地伏在她上方,“随口说说,又不真打。” “不过,有两个孩子,生起来会不会很痛苦?”麦穗心里有着未知的恐惧,毕竟还是第一次生俩。 “没事的,实在不行,咱们剖腹产。” 她皱着眉:“我还是想顺产。” 沈谦:“到时候听医生的,你现在别想这些,安生养胎啊。” 日子一天天过着,平淡如水。 □□月份,最热的时候,邓奶奶从老家乡下千里迢迢赶到上海来。 “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飞机,那高得,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给吓死了。”老人家坐在客厅里,拿了把扇子解暑。 沈谦把刚切好的西瓜端上来,“奶奶,吃点西瓜。” “谦子,腿咋样了?好点了没?” 他走了两步,看起来跟常人已经无异。邓奶奶这才放下心。 “这几个月一直在做复健,差不多快好了,只是不能太过激烈地走动。” 邓奶奶喜笑颜开:“那就好。你们这家子又要壮大些了,以后你就是三个娃娃的父亲了,凡事要注意点。” 沈谦虚心听教:“那是自然的。” “女人生孩子,一旦有过经验,怎么都比第一次要好过。特别是你,要放宽心啊,别担心过头了,穗儿她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麦穗正在屋里睡午觉。外面蝉声聒噪,阳光刺眼。 她梦见了他们还在最艰难的那个时刻。 睡梦中,她轻声呓语,眼角还挂了泪水。沈谦弯下腰,替她轻轻拭去。 蝉声突然放大,她一瞬间被惊醒。睁眼,沈谦温柔俊美的脸出现在上方。 “梦见什么了?” 麦穗抱住他的脖子,“梦见,我们的二宝和三宝生出来了。” “嗯。”他将她的身子扶正,“中午别睡太久了。二宝三宝,还有不到一个月吧?” “我有点怕。” 沈谦吻了下她的额头,“别怕,我让邓奶奶来了。” “嗯?” 沈谦朝门口喊了一声:“奶奶!” 没过多久,老人家就脚下生风,来到两人的卧室门口,“哎,穗儿午觉醒了?” 麦穗眨眨眼:“邓奶奶,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下飞机没多久。这天儿,太热了。” 麦穗赶紧下床,“您别在门口站着,赶紧过来坐。” 邓奶奶摆摆手:“你们小两口的房间,我一个老太婆子进来不合适。” 沈谦扶着大肚婆来到客厅。邓奶奶见她肚子这么大了,笑眯眯地说:“多好啊。” “您赶紧坐着。”麦穗也坐下来,“阿谦,你去买点菜回来。” 在临近预产期这一个月里,老人就在这里住下了,在麦穗无聊的时候和她聊聊天,教她做针线活。 时间过得很快。二宝三宝出生那天,是一个艳阳天。 沈谦在产房外面守到面容憔悴,终于等到了两个皱巴巴的小天使。 两个孩子都是顺产,麦穗生完孩子后,已经精疲力竭。 等她睁开眼,第一次看到这对龙凤胎的时候,哽咽着说:“阿谦,他们好小,好皱……” 沈谦也眼眶微红:“跟我们一样,长得漂亮。” 第51章 她伸出手指,去勾兄妹俩的小指。 “阿谦,有两个宝宝,我的奶水会不会不够?” 沈谦略思考了几秒,然后说:“没事,不够就喝奶粉。再说,我亲手测量过,奶水肯定不会缺。” “这个时候还不正经。”她声音虚弱,看了孩子身体就彻底松下来。翻了个身侧躺着,麦穗闭上眼,“老公,你给他们取名字吧。” 沈谦一手抱着一个娃,头突然大了起来。 他搞电脑是一绝的,可这取名字,实在是没任何经验。 “嗯?”她还闭着眼。生完孩子后元气大伤,眼皮都撩不起来。 正好护士进来,将孩子抱了出去。 沈谦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还在思考名字的事情。衣角被人扯了下,他回过神来,见她要睡不睡的样子,又是一阵心疼。 他俯身去吻她的额头:“名字咱们过会儿再想,你想睡就睡吧。辛苦了。” 麦穗实在是太累了,连手指都不想抬。他给她盖好被子,在一旁看着她睡着。 在医院住了几天后,麦穗坚持要回家。医院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她住在浑身都不舒坦。 “注意不能受凉,坐月子对女人来说很重要,一不小心就会落下病根。”离开医院前,医生郑重嘱咐。 因为这句话,沈谦拿着自己那本记满了要点的小本子一遍遍地看产后调理。坐月子期间,麦穗不仅没怎么下过床,澡也不能洗。 虽然已经最热的时候,可外面的空气还是烫人得很。 一个午后,她睡在藤椅上,二宝三宝突然就在婴儿房里哭了起来。几秒后,沈谦从厨房里匆忙地赶过去,鞋子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不过几分钟,他就把孩子抱过来,整个人还是手足无措,一脸迷茫地看着她:“这是怎么了?” 麦穗接过女宝,替她擦掉嘴角的口水,撩起上衣。孩子对母乳天生敏感,一触及到柔软的那团,就立刻抓了上去,没多久就津津有味地吮起来。 哥哥看到妹妹有的吃了,也不甘心地瘪着嘴,委屈地看着沈谦。 “看什么?你们两个小猴子整天缠着我老婆,我还没抱怨呢。”他把儿子抱稳了些,轻捏了下他的小脸蛋。 “阿谦,奶水现在可能不太够,你去给二宝兑点奶粉。”麦穗蹙眉抬起头来,一只乳被含着,不太好受。 沈谦二话不说就抱着儿子往外面走。 照顾三个孩子,夫妻俩都有点吃不消。一个月下来,沈谦倒是又瘦了些。 麦穗见他这样,心疼了好一阵。幸好二宝三宝很乖,也不生病,健健康康地长到了一岁。 兄妹俩一岁生日那天,沈谦专程在饭店订了几桌。 锦竹提前几天从老家回来,还带了两把沉甸甸的金锁作为周岁礼物;秦蓉、二海也在下班后赶了过来。加上沈谦以前结交的朋友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共凑了五六桌。 “你说你俩,动作这么快,真是让人羡慕。”锦竹抱着妹妹,满眼欢喜,“瞧这小鼻子小眼镜儿,真好看。” “老板,取名字了么?”二海手里抱着哥哥,凑过来问。 麦穗点头:“哥哥叫沈泽靖,妹妹叫沈泽溪。” “谁取的呀?”锦竹随口问了句。 她看了眼正被一群人围着的沈谦,“还能是谁,孩子他爸。” 锦竹腾出一只手来轻掐她的手臂:“行啊,穗儿,幸福美满。” “你呢?现在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呗。开了个茶馆,整天陪人打麻将。” 最后,锦竹还是独身一人。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有人沉浸在莫大的幸福中,也有人孓然一身。 秦蓉现在正努力考会计资格证。麦穗看过去,发现她也变了很多,自从决定追逐梦想以后,她逐日自信起来。 只是—— 锦竹问:“余向东呢?他怎么没来?” 麦穗:“我昨晚和他通了电话,他说本来要来的,只是昨天送货的时候不小心出了点事故,现在手臂不方便,在医院住着呢。” 正在一旁喝果汁的秦蓉神色黯然,转过身去。 这世上,痴男怨女太多。 席间,沈谦一手一个娃。有几个以前的朋友见了,笑他:“沈总真是藏得紧,这孩子都三个了。我们这些单身老男人,连女朋友都还摸不着。” “看脸。”一个二十来岁的黄毛小青年说,“咱们没有女朋友,那是*丝的悲哀。你像长沈总那样的,就算当一辈子的程序员,也不缺追求者。咱们公司成立那会儿,那不是……我想想,一个星期就得有好几个爱慕者么。” 另外一个人捅了捅小青年的手臂,“嫂子在场呢。” 小青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低头用菜把嘴给塞住。 “这没什么。我们家阿谦从初中开始追求者就多。我还记得,那会儿他们同班同学还给我好处收买我,让我帮忙追他,是不是?”麦穗侧眼看向一脸无辜的男人,“是不是啊?” 沈谦抱着孩子,没办法举双手表明自己的忠诚,只能口头表达:“我对她们绝对没起过任何心思。” “嫂子真是驯夫有道,以后得找你取取经。”一个大龄未婚女赶紧说,“沈总那会儿可是咱们公司的高岭之花,我们还以为他这辈子就跟电脑结婚了呢。” 麦穗谦虚地笑:“其实也没什么驯夫之道。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慢慢就深起来了。” “青梅竹马啊。”有人惊喜地叫起来,“真是幸福。” 一干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表达对夫妻俩的羡慕和自己作为单身狗的悲哀。 这时,沈谦探过来,凑到她耳边,“我刚才好像听到二宝叫了一声‘爸爸’。” “真的?”麦穗放下筷子,看向儿子。 二宝流着口水,边拍手边笑,黑溜溜的眼睛都弯成了新月。 “拔拔……” 妹妹几个月前就开始叫“爸爸”“妈妈”了,可哥哥憋到一岁才开始说话,而且一开口就是“拔拔”。 麦穗很受伤,“励歌当时叫的‘妈妈’呢。” 沈励歌嚼着鸡腿,用力点头:“是的!” 沈谦看着大儿子耍宝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弟弟妹妹什么时候才会叫‘哥哥’呢?”沈励歌惆怅起来,盯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感觉我以后责任重大了。” “是啊,励歌责任重大了,以后要照顾弟弟妹妹,教他们学习,知道么?”麦穗亲下了他的脸颊。 吃到一半,沈谦将孩子交给一旁的人,自己站起来。正聊得起劲儿的一帮人安静下来,纷纷朝他看来。 “感谢各位朋友今天抽空来参加孩子的周岁酒。希望我和麦穗办婚礼的时候,大家也能在场。” 简短的一句话,周围的人都沉默了。 之前风风雨雨那会儿,沈谦和章云娇那点事,他们都心知肚明。后来章云娇落马,沈谦这才没了顾忌,和麦穗领了证。 这其中的细节,外人不知道。 这是沈谦第一次解释。他这人平常不太喜欢过多解释,这次,只是为了麦穗的声誉。 接下来的时间,他把事情真相精简了,一点点地告诉众人,最后道:“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黄毛青年带头发表意见:“谦哥,其实你不说,我们也明白。姓章的那女人根本不是好东西。你这是舍身进狼窝,为民除害。嫂子这几年也委屈了,到时候我一定包个大红包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众人立刻附和,“婚礼什么时候?” “下个月15号。” 桌底下,麦穗握住他的手。掌心上的茧子和纹路逐渐和她的摩擦、融合,再也不用受分离之苦。 这是沈谦第一次提及以前的事情。伤疤虽然已经痊愈,可那段日子给他留下的痕迹,却难以磨灭。 晚上睡觉前,她问起那三年他是怎么过的。沈谦只是反身压住她,用热吻堵住她的嘴。 他不想说,她也不逼他。 反正这个坎都过去了。 *过后,麦穗摸着肚子上的肉,哀叹:“自从生了二宝三宝,腰围就大了一圈。” 沈谦伸手过去捏了两下,舒服地喟叹:“我倒觉得很舒服,你再胖点也没关系。之前太瘦了。” “真的?”她贴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我觉得胖了不好看。” “其实——” “怎么了?” 沈谦单手握住她的一边柔软:“这里好像又大了点。” “有下垂么?” 他老实地回答:“没有。” 生活平静以后,细枝末节就突出起来。她压上他的身,红着脸问:“那你有没有觉得……那里……松了?” “哪里?”沈谦眨了眨眼。 “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低头在他胸前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浅浅的牙齿印,“问你话呢,老实回答。” 沈谦将她往下拉,两人结合那一刻,齐齐发出一声喟叹。 “我还感觉不出来,你再让我试试。” 第52章 沈谦的腿现在基本能行走自如了。为了兑现那天的承诺,婚礼前的几天,他在家做了不少负重练习。 “别用力过度,又把腿给伤了。”麦穗提醒道。 他扶着墙,满头大汗,停下来歇息,“没关系。” 她走过去替他擦汗,“下午我去取婚纱照,你在家看着点儿二宝三宝,别让他们乱啃东西。” 手机震动了两声,麦穗收回手,点开一看,发现是快递发来的短信。 “快递?我没网购什么东西啊。” 后来快递员上门,把一个不大的盒子交给她。签字的时候麦穗特别注意了下,发现这竟然是余向东寄来的。 “是什么?”沈谦坐在沙发上喝水,往这边瞥了一眼。 她没理会他话里冒出来的酸气,拿了小刀,把盒子拆开。 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枚淡黄色的木制品。 沈谦放下水杯,看过来。 “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它回不来了。”麦穗握着那枚木制品,“原来在向东那里。” 说着,她转向身边的男人,“你把上衣脱了我看下。” 沈谦乖乖脱掉上衣,“夫人想看,随时都行。” 她一直没仔细观察过他胸口上的那个纹身,如今对比起来,和当初沈怀天给她雕的这枚“麦穗”一模一样。一时间,她心情变得很复杂。 “怎么在他那里?”沈谦语气不悦。 “可能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她戳了下他的胸口,“小气鬼,这都要计较。” 沈谦将她按进怀里,故意板着俊脸,“我就是小气。”他低头去亲她的耳垂,大掌顺势滑进她的衣摆里。 她抵住他的手,轻哼:“别闹,我得去拿婚纱照了。” 说起婚纱照,沈谦终于正经起来,放开她,扣好衣扣。 “老不正经。”麦穗满脸绯红,低声轻斥。被他撩至腰际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她鼓着嘴瞪了他一眼,匆忙整理好穿着。 沈谦挑眉:“你觉得我老了?” 她随口回了句:“还不老么,你当自己还是二十岁的毛头小青年?” “哦——”他很正经地开口,“说实在的,你别后悔。” 真是越活越幼稚!麦穗扎好头发,收拾收拾,准备出去了。 出门前,他双手抱胸,倚在门口看她穿鞋子。 “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她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沈谦没说话,俯身吻住她。滚烫的舌头交缠了一会儿,分开时发出暧昧的细微响声。 “我得走了,你看着点儿孩子啊,别让他们乱啃东西,回头我给买点儿磨牙棒。” 沈谦替她擦拭掉唇角的水渍,“嗯,路上小心。” 今天温度适宜,不冷不热,可这么一折腾,还是出了身汗。两个小时后,婚纱照终于被搬到了楼下。楼下的单身小妹见到夫妻俩恩爱的照片,羡慕得眼睛放光,“麦穗姐,你真是太幸福了,老公这么帅。” 麦穗看向照片上的男人,的确是风姿绰约、清俊无双。 她笑笑:“其实吧,他也是个快掉价的老男人了。” 单身小妹眨眨眼:“冒昧问一句,你先生今年多少岁?” “快三十四了。” “那也叫老?正值壮年。” 麦穗尴尬地摸摸鼻子,“也是哦。” 回家后,她让同行的两个人把婚纱照搬进屋里。 等搞定一切后,看着那张巨大的婚纱照立在大床上方,麦穗前所未有的心安。 给孩子换好尿布的沈谦走进屋里,正好看到这一幕。照片上的她,化着淡妆,婚纱轻盈,笑容清雅。他一时间看入了迷,连她喊他都没听见。 这一刻,他等了不知道多久。如今梦想成真,心里只有满得快溢出来的幸福感。 他伸出长臂,拥住早该成为新娘的她,“后天,我们去看套房子吧。” “嗯?”麦穗抬头看他,“看房子?” 他做出了解释,“现在这间公寓太小了,二宝三宝的房间都是腾的杂物室。以后等他们长大了些,需求肯定更大。明天就去看套,早点定下来。” 麦穗还想着回老家住,可一想到有了孩子,责任也就更大。她点头答应下来,“好。” 沈谦看出了她的想法,“等孩子长大些了,有能力自己独立起来,我们就去过二人世界。” 说买就买。 沈谦的经济能力一直是个谜,麦穗也没探究这个的*。孩子过得幸福是第一位。 为了方便沈励歌上学,沈谦专门买在了小学和中学的中间地段。这里房价贵得惊人,一路下来,花掉了不少钱。 之前孙清源留给麦穗的一部分遗产,被她用作孩子以后的教育基金存了起来。原本以为今天这笔钱用得上,可沈谦却直接把钱一次性给付清了。 回家的途中,麦穗问他:“阿谦,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啊?” “以前挣的。” “有多少?” 沈谦从兜里掏出一张卡,“你自己去查查。” 她看向窗外:“我可不想保管。” 沈谦边开车边说:“别家的老婆巴不得管钱,我有记忆那会儿,我妈就爱管钱。真的不要?给你,你就是小富婆了。” 她根本不想成为什么富婆:“这么多钱,我心里硌得慌。” 沈谦将卡收回去,专注地看向前方。 “没关系,我的就是你的。” 晚上睡觉前,沈谦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近乎透明的黑色蕾丝内衣。正坐在床上看书的麦穗将书搁下,皱着眉问:“哪儿来的?这不是我的。” “我在网上买的。”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拎起那两片羞耻的布料,打着赤膊往床边走,“给你穿。”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穿这种?” “我想看你穿。” 她将内衣从他手上夺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这能遮住什么? 正看着,沈谦就欺身而上,拿过她手里的内衣,“我替你换上,然后证明一下,我到底老不老。” 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有这方面的幻想很正常,尤其是他这种前几年一直饿着的男人。 麦穗半推半就地让他给自己换上这套内衣,结果就是,第二天起床后,她腰酸背痛到一脚差点把他给踹下床去。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小打小闹,没有过多的风风雨雨,最真实、最生活化,也最幸福。 婚礼将至,夫妻俩几头忙,写请柬、打电话、订酒店……累成了老黄牛。 第53章 沈谦和麦穗结婚那天,是个艳阳天。 婚礼在市中心一个酒店,来往宾客基本都是沈谦之前的同事,个别是麦穗之前那几年在路上结交的朋友。几年过去,有的父母还在不断寻找孩子,也有像她那般幸运的,最终找回了自己的天使。 秦蓉从前一天就开始忙碌起来,第二天早上连早饭都没吃,就跟着大队人跑去化了个伴娘妆。 “口红再补一点。” “这边的腮红打重些……” “把眼影递过来一下。” “……” 化妆师和助手围着麦穗转了半天。秦蓉的妆容要简单些,化好之后就坐在一旁,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翻。 锦竹走过来坐下,提了提裙摆,“这伴娘裙都得花不少功夫吧。” “肯定啊,老板嫁了这么个好男人,肯定什么都要给最好的。”秦蓉放下手机,朝门口看了看,“快到点了,等老板化好妆就出去。” “蓉蓉,你还没见到余向东吧?”锦竹突然转向她,柳眉一挑,“他穿上那伴郎服,跟晒黑的古天乐似的。” 秦蓉满不在乎:“切,我喜欢白古。” 中午到了,大厅里的一群宾客兴致逐渐高昂起来。新郎新娘都是难得一见的长相,再加上还有三个年龄各异的花童,让人好生羡慕。 麦穗其实有点紧张,紧张到手心都出汗了。 刚开始,沈谦把她从车上抱下来,走红毯进门那一刻,她搂着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你的脚没事吧?”她轻声问。 沈谦神情自若,坚定而缓慢地往前走,“当然没事,别小瞧你老公。” 之前沈谦公司技术部那几个单身大龄青年齐齐在旁边起哄吹哨,现场点缀了满满的粉红感。大厅里摆满玫瑰花,一个足足有近十层高的蛋糕放在中央。 后来司仪让新人发言,麦穗把事先想好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但也流畅动人,尤其是说到两人是怎么相恋时,下面的人齐声唏嘘。 “我三岁那年就到了阿谦的家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没上中学之前,几乎是形影不离,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青梅竹马’吧。我很幸运,被亲生父亲抛弃后,遇见了他和他的父亲,他们待我很好,让我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我和阿谦……直到前段时间,他才向我承认,其实他从小就喜欢我了。”说到这里,麦穗朝自己男人的方向看了眼。 沈谦今天穿了一身极为修身的正装,双腿笔直、清隽挺拔地站在那里,抢了在场所有男性的风头。 司仪赶紧接话:“那能否请新娘爆料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新郎的呢?” 麦穗坦荡地承认:“我和他一样。” 底下有人开始起哄:“新郎新娘的初吻是在什么时候?” 沈谦接过话筒,“她十八岁的时候。” “第一次在哪里?” 他扯唇一笑,似乎在回忆某个青涩的夜晚。这个夜晚,他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于是轻轻摇头,“抱歉,这是属于我和我老婆最珍贵的回忆。” 那天的黄毛青年站起来问:“再问一个问题,你们都是彼此的初恋么?” 麦穗微愣。他是她的初恋,可她是不是他的,她也不太确定。沈谦上初中的时候,很受女生欢迎,她也偶尔会从别人那里听到些风言风语。 等她还在思考的时候,沈谦已经开口:“我和她,都是彼此的初恋。我们两个之间从没有掺进来别的人。” 在这个男女关系复杂的年代,已经很少有从一而终的伴侣了。彼此相恋后相忘于江湖的情侣实在太多,“青梅竹马”、“初恋”等词已经在很多人眼中成为美好记忆的代名词。 只能在记忆中存在,却不能经受外界的一点儿风吹雨打。 有人听完后,感慨不已:“我的初恋,前几年结婚了。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他和他老婆,娃都三岁了。” “我的初恋大前年出车祸去世了。” “你们还有初恋,我他妈都三十岁了,还是单身女*一枚!” “……” 麦穗低头,手心也不冒汗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上全身。看着站在旁边的沈励歌和各自睡在摇篮里的二宝三宝,她微红了眼。 最艰难的时刻,她根本不敢想,这一幕会出现在她以后的人生中。 他许下诺言,要和她风雨一起走。如今,他们儿女成双,幸福美满。虽然生活偶有小吵小闹,可经历过之前的坎坷后,再也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撼动这份平静。 今日,在玫瑰花和宾客的簇拥下,他低着头为她戴上戒指。 这足足迟到了太长时间的婚礼,让他和她都心存感激。 感激上天,感激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感激命运,让他们能继续相守。 “让我们共同祝愿这对新人长长久久、幸福美满!” 震天的掌声在大厅响起,随后便是新娘扔捧花。一群大龄未婚事业女争先恐后地挤上去,“给我沾点好运气,我要沈总那样优秀的男人啊啊啊啊!” 麦穗转过身去,双手捧着花束,用力往后扔。不过一秒,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嘻笑。 花束被一男一女同时接到,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气氛说不出的微妙。 秦蓉撇撇唇,撤回手,没理会周围人的起哄,低声说:“给你吧,老大不小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余向东捧着花,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把花往身后放了放。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新人身上。 “压轴节目”上来了。穿着一身小西装的沈励歌走到台前,大大方方地给大家唱了一首《今天你要嫁给我》。随后,他将话筒拿到弟弟妹妹嘴前,没多久,众人就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底下一群单身女人又在议论以后也要生这么可爱的儿子女儿。 锦竹靠在麦穗肩头,红了双眼,发自肺腑地说:“穗儿,你这么幸福,真的,我特别高兴……我是一路看着你和谦哥走过来的。现在励歌都这么大了,比我去年来的时候又长高了一截,过几年,二宝三宝也要长成小帅哥小美女了……真好。” 麦穗轻拍着她的脸,替她擦掉泪水,“你也要幸福……别把妆哭花了,待会儿还要喝酒。” “我就算了,现在日子过得也挺平淡,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嘿嘿”一笑,“谦哥这种绝世好男人除外。” 麦穗握住她的手,没再说话。 真正到用餐的时候,麦穗换好一身喜庆的旗袍出来。他们这一桌围了有十来个人,除了余向东、秦蓉,还有不少谈得来的年轻男女。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位子都没坐热,就端着酒杯离开了。 秦蓉平时很少时间化妆,今天化了妆,感觉脸上刷了一层漆,各种不方便。她正低着头喝果汁,旁边一个年轻男人突然问:“这位美丽的伴娘,怎么没去喝酒?” “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肠胃不太好。”秦蓉干笑着回答。脸上的妆让她觉得这一笑,肯定掉了不少脂粉。 对面正低头吃菜的余向东微微抬眼,几秒之后,又恢复常态。 男人显然对她有意思,打算做更深入的了解,旁边一个梳着严谨发髻、戴黑框眼镜的女人笑他:“伴娘这么漂亮,肯定有主。你这个光棍儿了三十年的程序员还是放弃吧。” “程序员咋了?程序员就没有恋爱的资格?”男人不屑地轻哼,复又转头问秦蓉,“冒昧问一句,伴娘小姐,有男朋友么?” 秦蓉轻咳一声,“应该算有了。” 男人做心碎状,“太可惜了。” 不过他还算绅士,也比较幽默,之后的时间里,把整桌人都给逗笑了个遍。 除了一直面无表情的余向东。 往肚子里塞了点糕点和果汁,秦蓉觉得差不多快饱了。手机里还躺着几条短信,都是询问她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出来一起吃个饭之类的话语。 她撩起耳发,单手撑着脸,四处打量着。 冷不丁地,便对上了余向东黑沉的双眸。 今天的他,果真和锦竹刚才在化妆间里说的那般。他本身就身材高大,五官硬朗,只要稍微打扮穿得周正一点,跟平时那副民工样儿半点儿边都沾不上。 余向东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没有任何顾忌。 她颇为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颊,心想,应该没有什么沾东西吧。 没过多久,余向东就被人拉去喝酒了。 沈谦的酒量不算好,可他却属于千杯不醉那种,白的灌下去,面不改色。后来有客人好胜心强的,竟然当场和他拼起了酒。 “老板,他那种喝法,会出问题吧。”秦蓉在一旁看了,有点不放心。 麦穗:“你过去让他少喝点,我还得去陪陪那桌的客人。” “哎——”见麦穗已经走远,她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她去让他少喝点?站在什么立场? 秦蓉低咒一声,提着裙摆往桌边走去。 最烈的酒已经开了好几瓶,余向东灌酒跟灌白水似的,没个量度,喉结也沾了水珠。旁边几个面红耳赤的男人都在起哄,气氛被推到gao潮。 她走到他身边,见他喝酒的动作迟疑了下,冷声道:“老板让你别喝那么多,控制点儿。到时候发酒疯把人家婚礼搞得不开心了,不好看。” 余向东果真放下酒杯,转身回原来那桌去坐着了。 十来分钟后,一桌的年轻人凑在一起玩儿真心话大冒险。余向东也被拉去玩,秦蓉坐在他对面,心不在焉地撑着脸。 最普通的转酒瓶,指到谁谁就受罚。 一开始被罚的人还没怎么被刁难,后面的各种受罚姿势则是越来越刁难。 比如,谁谁谁,走到新郎面前,说:你老婆很漂亮,能让我献个吻么。 被指中的人根本不敢对沈谦说这种话,最后只得选择了真心话。 有人问:“你今天的内裤是什么颜色?” 那人很爽快地回答:“红色。” “真骚包。” “咋了,我的本命年。” 一阵嘻嘻哈哈。酒浸入全身了,余向东这才感觉到有点醉,眯着眼睛坐在位置上。 直到酒瓶子指到他所在的方向。 “兄弟,兄弟,该你了……”刚才那人轻晃了下他的肩膀。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主持人问。 余向东漫不经心地问:“真心话是什么?” 对面的秦蓉很诧异,他竟然会融入到这个游戏里来。这个呆子,不是一直都闷得跟头牛一样么。 主持人:“你还是处男么?” “大冒险呢?” “亲吻这桌的一位女士。” 或许是头太晕了,余向东看着眼前的人,竟然重影起来。 他晃了晃五指,说:“我选择大冒险。” 第54章 众人开始起哄,“兄弟,悠着点儿来,别闹出火了。” 那桌的女性则一副嫌弃脸,纷纷道:“谁想出来的鬼主意?换一个啊……” 主持人贼笑:“别啊别啊,愿赌服输。” 余向东已经推开凳子站起身,撞撞跌跌地离开座位,径直朝对面走过去。 “哎哟,伴郎伴娘,成对成双——” 秦蓉想离开,已经来不及。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带着浓厚酒气的唇就向她袭来。 她偏头躲过,双手抵在他胸前,“你干嘛?” 余向东离她很近,刚毅俊朗的脸此刻苦恼却坚定。他力气大,硬是强迫性地将她扯近了些,“我喝醉了。” 她木着脸:“所以呢?” 他眯着眼,忽然就想起那年冬天,离开上海之前的那晚。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双唇柔软,眼眸含水。 余向东是个糙人,从小生活在底层社会,接触的人基本都是同样的糙男人。那一刻,就像在冰冷坚硬的石林中,长出一朵柔软清香的小花。 他开始乱了,迷茫了。 一桌的人见两人僵持不下,气氛颇为尴尬。主持人正想打个圆场,这时的余向东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扣住秦蓉的腰,不由分说便亲了上去。 跟她一样,他也只给了她一个轻轻的吻。 就是这样一个吻,曾经抚慰了他麻木的心。 “你真的喝醉了。”秦蓉面部僵硬地将他推开,转身离开原地。 是个人都看出这其中的端倪。一时间,全桌的人都沉默下来。 余向东坐了原本属于秦蓉的位置,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端着酒杯的锦竹偷偷向麦穗咬耳朵,“看吧,我就知道那小子要吃瘪。就他那蠢样儿,能追上蓉蓉,我都不信。” 麦穗倒是不太赞同:“可我觉得他们很配。再说两人都是单身,郎有情妾有意的。” “单身?”锦竹哼笑一声,“蓉蓉没告诉你?最近有个男的在追求她,估计过些日子就不是单身了。不过事情没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楚会怎么发展。我倒要看看,他们两舅甥是不是都一副德行。” 余向东醉得不省人事,被沈谦的几个同事扶去酒店的房间里。 “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不太好吧……”黄毛青年说,“要不,打电话问问老大。” 正在享受洞房之夜的沈谦接到电话,憋了一肚子气。麦穗拿过他手上的电话,问清楚了情况,对那边的黄毛说:“我会让人过去的,辛苦你们了哈。” “你让谁过去?”沈谦不满地睨着窗外。 麦穗边拨电话边说:“秦蓉。” —— “喝喝喝,喝死你!”秦蓉拍拍床上男人的脸,“能起来么?” 余向东微微睁开眼来,努力分辨着眼前人的容貌,“秦——” 秦蓉冷冷地盯着他:“别装了。” 几秒过后,余向东从床上撑起身,靠在枕头上,眼珠清明。 “你来了。” 她依旧是一副淡然的表情,“这不是废话么。” 他嘴里发干发苦:“这么晚,辛苦你了。” “给你,蜂蜜水。”秦蓉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来之前装的,喝点。” 余向东说了声“谢谢”,接过水杯几口就灌了下去。 秦蓉看着他,“既然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她将保温杯盖好,准备离开。 “我下个月就来上海。”余向东拉住她,声音急切,“老家那边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 秦蓉:“那是你的事。” 他仍旧紧握着她的手腕,“你等等我。” “……”她沉默片刻,抽回手,转身看向他,“余向东,你凭什么要求我等你?我等你等了两年,换来的是什么——”她揉揉太阳穴,忽然如鲠在喉,抓紧包包快步离开。 门被关上,余向东还保持着手在空中的僵硬姿势。 半响,他才回过神来。嘴角还沾了点蜂蜜水,胃部暖了些,可胸口部分却犹如火烧般灼了起来。 他扯过被子盖上,却几乎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余向东坐上了回云南的火车。 火车上的人不多,他买的硬座,犯困的时候脖子僵着,醒来直泛酸。车厢里很闷,他去解完手回来,也不知怎的,脑海里满是秦蓉的影子。 两年前的年初,秦蓉在家过完年,早早地便拖了箱子去火车站。那个时候的春运热潮还是顶峰,她挤在一大堆赶着回家的农民工里,上了去云南的火车。 去之前,她给余向东打了电话,说是来云南旅游,顺便去他家那边看看。 余向东在电话那边沉默许久,最后问了句:“你确定要来我们这里?” 秦蓉下汽车后,满身的尾气味儿,头也昏昏胀胀的,提着箱子站在简陋的车站路牌前,等了余向东近两个小时。 他开了一辆半新的面包车过来,上面还载着烟花、啤酒等货物。秦蓉有气无力地站在那里,“怎么这么晚才来?” “对不起,送货送得太久了。”他接过她手上的箱子,搬到后座去放好,“上车吧。” 这边的公路不算平整,余向东开得很慢,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 “吃饭了么?”开出十来分钟,他突然问。 秦蓉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听到这话,轻轻点头:“在火车上吃了点饼干。” “等等我带你去吃饭。” “哦——” 余向东不解:“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旅游的话,去大理、丽江都好。你过年不陪家人么?这才大年初五。” “我脑子一热,想来这里,不行么?”她裹了裹衣服,别过脸去。 余向东见她脸色泛白,便把车窗稍稍打开了些,让新鲜空气泄进来。 “你呢?你不陪家人么?现在还在工作。”秦蓉问。 “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没别的。” 她表情一滞,干笑了下。 到了镇上,余向东将车停在一家餐馆门口。他绕过车头,替她打开车门,“就在这里吃饭吧。” 秦蓉甩甩发疼的头,脚步虚浮着下了车。 余向东显然是这家店的常客。老板见他今天还带了个漂亮姑娘来,表情揶揄,“行啊东子,去上海混了几年,这下连老婆都找到了。” 秦蓉摆手接受:“我不是他老婆。” “那就是女朋友噻。” 余向东把菜单推到她面前,“吃什么,自己点。” 老板带笑离开,走到半路还回头瞅了两眼。 “老板好像误会我们是情侣了,你要不要去跟他解释一下。”秦蓉尴尬地说。 余向东闷声道:“没什么大不了。” “咳——” 她想起那个自己喝醉的晚上。记忆还是完整的,却不知道当初做出那样举动的意义。现在看来,余向东根本没放在心上。 这样的结果,算是好的吧。 秦蓉挑着碗里的米饭,心里却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儿。 吃完饭,余向东问她:“你要在这里玩多久?” “到时候直接回上海,大概五六天吧。” “你想去哪儿?” 秦蓉系好安全带:“嗯?” “我可以陪你去丽江或者大理。” 她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要工作么?” 他发动车子,随口道:“放几天假。” “那去大理吧。” 第55章 去大理的前一天晚上,秦蓉跟着余向东回了家。 一放下行李,她便进了简陋的浴室,匆匆洗了个澡。浴室里没暖气,不过幸好有淋浴,热气充斥了整个小空间。 余向东从衣柜底下抱出一床棉被,趁着秦蓉还在洗澡的空隙,去隔壁屋把床铺得厚厚实实的。 等到秦蓉湿着头发出来,他正坐在一张小凳上捣鼓一个淡紫色的电吹风,“这个电吹风有点年头了,应该还能用,我先修一下。” 秦蓉裹紧羽绒服,戳了戳他的肩膀,笑道:“行啊你,连这都会修。” 余向东停下手上的动作,看了她一眼,复又转过去弄吹风机的外壳:“我十四岁的时候跟过一个师傅,除了电脑,别的家电我都会修一点。” 一股清香的沐浴露味道离鼻尖很近,他低垂着眼眸,一时间心里有些荡漾。 “余向东。” 他抬头,“怎么?” 秦蓉双手撑脸,盯着他:“你这人还是挺好的。又不在外面乱来,又顾家,还会修家电,不抽烟话也不多……怎么还不找女朋友啊?” 她眨了眨眼,嘴角扬起,狡黠又娇俏。 余向东沉默地起身,把吹风机拿到插座旁边。没多久,“嗡嗡”的噪音就响起来。他把吹风机递过去,“好的,能用。” 秦蓉拨了拨头发,有点点水珠溅到他脸上和脖子处,又凉又痒。 余向东别过头去。 吹头发的空隙间,她问:“对了,我晚上睡哪儿啊?” “那里。”他指了指那道淡黄色的木门,“我给你铺好了床,很暖和。” 秦蓉往那处看去,屋里还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她把吹风机关掉,抬脚往那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头去看余向东。余向东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倒不显得皮肤黑了,有种阳刚的坚硬感。她盯着他,问:“这里面住过其他人?” “嗯。” “老板?” 余向东明白她说的“老板”是谁,他也不回避,点了点头。 “瞧你以前干的糊涂事。”她歪了歪嘴,径直走进房间里。 房间简陋却整洁,干净得不像一个单身男人会收拾的地方。一张不大的木床上铺着一床小碎花棉被,雕花木柜旁边放了一个廉价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塑料玫瑰花;正对床铺的墙上贴了一张十多年前的明星海报。 一股陈旧感扑面而来。 半夜,秦蓉睡得很不安稳。被子暖了很久才生出热气,稍微往旁边挪一点就冰凉地刺手刺脚。她老老实实地蜷成一团,抱着枕头,睁眼看窗外。 快要睡着的时候,窗外突然有了动静。大门被人推开,接着有人走了出去。 今晚其实有月亮,但月亮看着也冷。白玉似的挂在天上,染了满身的寒气。 秦蓉揉了揉眼睛,套上羽绒服,把头发整理好,掀开被子下床。来到屋檐下,只见黑暗中,有一人坐在小凳上,缕缕烟雾从红星点点上升腾起来,融进黑夜里了。有狗在远处狂吠,一阵风吹来,叫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也吹散了那几缕烟雾。 “怎么半夜不睡觉,跑到外面来抽烟?”秦蓉打了个呵欠,问他。 余向东手里拿着一根银灰色的烟杆,像是老一辈人经常攒在手上的物什。他望着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只是说:“心里烦。” 她扯了一旁的小凳,挨着他坐下,“怎么烦,跟我说说,我给你分析分析。” 余向东往她这边看来,黑夜里的双眼亮得跟发狠的狼崽一样。她一时间心惊肉跳,脸也烧红了。 半响后,他幽幽开口:“活了快三十年,觉得挺不是滋味儿。” “怎么个不是滋味儿?” 他“吧嗒”地抽了一口烟,“赚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没人陪,干什么都是一个人,过不了节,每一天都在忙。觉得自己很跟那畜牲没一样,活到死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秦蓉心里一动,抿着唇,好半天才说:“有个人如果成了你奋斗的目标,是不是就会不那么无聊了?” “没意思。”他把烟杆放下,指着它说,“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爷爷当了一辈子农民,三十岁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城里来的一个女教师。后来他去挖井赚钱,被土给埋了。女教师就是我奶奶。人是娶到手了,却没享几天福。我父母也是,劳累一辈子,还没享福就早早地入了土。我想,我也是这个命……” “你胡说什么呢。”秦蓉拍了下他的手臂,表示不满,“哪有人说自己短命的?” 余向东轻叹了一声,“我只上过小学,也没文化,干的尽是粗人干的事,人也难看——” “我觉得挺好看的。”秦蓉笑嘻嘻地,“你别自卑,真的。” 余向东不说话,像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会儿,她伸出手臂,挽住他钢铁一般的小臂,不知不觉人已经朝他靠过去。女人柔软的香气交织着他坚硬的气息,说不出的和谐。 她的头发垂下来,尽数落在他的大腿上,像海藻一样缠着那强健的肢体。 “余向东,要不,我们在一起试试吧。我挺喜欢你的。” 男女之间暧昧的气氛有时候就是这般微妙,若是挑明了说,反倒不自在、尴尬,更加破坏了这其中的美好。秦蓉说完这句话后,就有点后悔了。不过也难怪她这么冲动,如此美好的月光,静谧的大地,孤独的男女,时机合宜,内心早有一股情愫冲破枷锁。 她等着他的回答。 女人的脸皮再厚,也还是需要男人的安抚。她在等,不管是个什么结果。 余向东轻轻拨开她的手,轻而坚定地说:“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我配不上你。” 他站起身来,往屋里走。秦蓉脑袋一热,冲着他的背影喊:“有什么配不配的?不就是不喜欢么,明说我会吃了你啊。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第二天,秦蓉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从屋里出来。余向东早就备好早饭,像是无事人一般,还把她的行李收拾得好好的。 “吃完饭就去坐车,时间有点赶。”他低声说着,一边盛好白粥。 “哦。” 快到八点的时候,两人提着行李上了一辆公交车。这车味道本来就大,秦蓉犯恶心,晕晕沉沉地直想吐。后来到了县城里,余向东干脆自掏腰包去租了一辆车。 “不行,我实在不想坐车了。要不然,我们不去玩儿了——”刚说完,她就抱着树干狂吐。这也遭罪,一顿呕吐过后,她的脸白得跟纸无异。 余向东略微思考了会儿,说:“不去大理了,我们坐飞机,去别的地方。”末了又问,“你不会晕飞机吧?” 秦蓉摇头,“坐过一两次,还好。” 他点点头,去买了瓶矿泉水,让她漱口,大掌还轻柔地替她拍背。秦蓉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却又装作没事人一样,表面还是大大咧咧。 可两人心里都清楚,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 简单解决掉午饭,秦蓉提出想去西安,“听说那里是古城,还有不少好吃的。” “行。”余向东很快就答应了。 一路上,不管是吃饭还是买飞机票,都是他一个人掏的钱。秦蓉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他俩根本还什么都不是,她用着他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浑身都不舒服。本想说aa制,余向东却不干,只是说:“我钱够。” “你工作这么辛苦,找的钱也不能这么白白浪费了。”她严肃着脸。 余向东的钱是真的够,而且家底也比秦蓉想象中要好不少。那几年在上海,他赚了些小钱,加上后来徐磊给他那一百万,着实有些存款了。 余向东不言语,用他一贯的沉默驳回了她的不安和愧疚。 可秦蓉心里想的是——这算什么呀?他就不会想想,她花他的钱会不安么? 可余向东这人固执得跟牛一样,根本听不进去她那套说辞,依旧我行我素。到达西安后,两人先是找了酒店,随后秦蓉拿出手机开始找景点。 “钟楼、华清池、兵马俑……”她坐在床上,嘴里默念着。余向东在一旁收拾叠衣服,高大挺直的背就连弯下去时也给人一种参天大树的感觉。 “哎,你说咱们先去哪儿啊?” 他收拾好最后一件衣服,说:“先吃饭。” 这才大年初几,街上还是热热闹闹的,气氛红火。这座城市,有着独一无二的严实城墙,还埋葬着秦始皇;到了晚上,几十米高的喷泉在大雁塔前方缤纷舞蹈,比南方大了一倍的月亮挂在翘起的飞檐上,逐渐有了让人最向往的旧时情节。 吃完羊肉泡馍,秦蓉摸着肚子走出店门,余向东走在她旁边,侧脸凝重。 她歪过头去看他,“黑木头,你别成天板着脸行不?” 余向东揉了揉脸颊说:“其实我不太会笑。” 秦蓉是个有活力的年轻女人,接触的东西也比他多、广,内心洒脱。不同于一般进城打工的小姑娘,她是个有着自己想法的人。 她懂余向东为什么这么木讷。他一直是独身一人,没享受过几天亲人的关爱,又不停地工作。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活得没了头。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应该活得滋滋润润,胸怀大志。 余向东是块璞玉,她想雕琢他。 来西安的第二天,两人去了兵马俑。结果一趟回来之后,秦蓉气愤得把票给撕得粉碎。 “坑爹呢,全是假的。” 余向东倒是无所谓,“还好。” “无聊。”她走在他前面,脚步极快,心疼死门票钱了。她心疼余向东花的这几百块门票钱。 结果走得太快,手臂突然被人给攥住,身子也跌进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她抬头,余向东一脸正一脸怒气。前方驶过一辆黑色别克,车速极快。 “走路想什么呢!”他口气不太好。 秦蓉这才知道自己差点被车给撞了,辛亏他拉了自己一把。这么一想,腿也有点软。她因为他的怒气而红了眼,被他拒绝的委屈也涌上来。 “你凶什么,我还不是在想跟你有关的事情……” 余向东一时间噤声,脸色也变得很尴尬。 第56章 因为那句“你的事情”,再次让气氛变得尴尬。秦蓉只觉得羞愧难耐,狠狠捶了余向东一下,低吼着:“木头!” 真是一块不懂感情的木头。男人不解风情,硬邦邦得啃不动,还一副莫名无奈的表情。 秦蓉很受伤,当即便不理他了,大步往前走。 她承认她有些小女儿心性,可这不是女人的专利么? 回到宾馆,余向东来敲她房间的门。敲了两三下后,没人应答。他站在门外,背脊微弯,“开下门,该吃饭了。” 秦蓉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电视声音放到最大,根本听不见他说的什么。这个时候来示好么?没门儿! 余向东在门口站了十来分钟,最后放弃,一个人去楼下的饭馆吃了点东西。末了,还打包了吃的提在手上。 他又来敲秦蓉的门。这回,秦蓉倒是很上道,没多久便来给他开了门。门内的她,穿着一件洋红色高领毛衣,红扑扑的脸泛着柔光。 她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吃食,无奈道:“余向东,你怎么这么傻呢。” 余向东把吃的递给她,“趁热吃吧。” 他进到她的房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她吃饭。房间不大,飘散着食物的香气,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声音。 秦蓉很快就将那份手工擀面给吃完。胃里暖暖的,像是注入了一股热流。她是个很容易感到满足的人,当即便绽开一个笑容。 余向东看着她的笑脸,耳根子红了点。只是没人察觉,就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 秦蓉拍拍手从床上站起来,正视他,语气轻快:“放心,我不是那种缠人的女人。我又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没必要自虐。况且,追我的人还是有,你不用自责。” 余向东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说话。这个时候,他永远不会说话。不管说了什么,结局必定伤人。 他对秦蓉,的确是还没到那份儿上。所以,不能轻易耽误她。 毕竟他也不是优秀的男人。 挑明之后,秦蓉虽然失落了一阵,却也比之前要豁朗不少。接下来的旅程还算愉快,古城给人带来的震撼很大,尤其是这里的食物。人豪爽,食物更豪爽,是两人都没接触过的生活方式。 离开之前,秦蓉却发起了高烧。快三十九度的高烧,把她烧得满脸通红、喉咙发炎。余向东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没日没夜地照顾。 秦蓉看在眼里,感动得无以复加。如果可以,她真想让余向东喜欢上自己。有的男人,乍一看不怎么样,可相处下来却能找到无数的惊喜。余向东便是这样的男人。 只是,这辈子也不可能了吧。毕竟他曾经那么偏执地在一个人身上执着过。 秦蓉这一趟,输得很狼狈。 烧退那天,余向东给她买了白粥。他细心地替她晾凉,随即默默坐在一旁,坚实得像一棵大树。 秦蓉鼻尖一红,埋头喝粥,有几滴泪水砸在里面。她尝着咸咸的,忽然就想起了来西安之前的那个晚上。 高大沉默的男人第一次对她吐露自己的心事。他说他孤独,说他命短,说他活得像畜牲。 也不知道是什么发作,秦蓉放下手中的碗,张开双臂轻轻抱住眼前的男人。 余向东明显地愣了下,身体也略微僵硬,却没有推开她。她极为轻柔地温暖着他,像是一朵最温柔的云,有柔光万丈在上面跳跃。她揪着他的衣服,“余向东,你真是傻呀。” 余向东是傻,不然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跑到上海去呆三年;他是傻,傻到对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也能做到无微不至。 “你这样是犯规的。”她嘟哝着,将眼泪揩在他的衣服上。 余向东抬起手来,轻轻拍了下她的背。 她看见他穿的衣服已经有些陈旧,眨了眨眼,转移话题:“你还没买过年的新衣吧。” “嗯。” “我马上就能出院了,到时候我带你去买两件衣服。” 余向东没拒绝。 秦蓉出院那天,回宾馆修整了一个下午,当晚便带他去了商场。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给余向东挑的衣服不会太贵,也不会太掉档次,穿着人也精神。后来余向东要付钱,她却阻止了他,跑到收银台偷偷把钱给付了。 她告诉他:“我白吃白喝你那么多天,这点儿钱都不让我付,我过意不去呀。” 衣服很暖和,裹在强健的躯体上,像一个巨大的暖炉。余向东紧绷的脸松下来,嘴角稍稍弯起。 秦蓉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指着他:“木头,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他收起笑容,板着脸:“我不是木头。”意思是他也会笑。 这么多年,他很少笑,很多时候都是在做生意时面对客人的虚伪笑容。而如今,他却在一个拒绝过的女人面前笑了。不知道为了什么笑,就是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这辈子都没感受到过的温暖。 秦蓉也笑了,灵动得像丛林的精灵。 她突然明白,很多事情,哪怕留下了遗憾,过程也是美好的。即便她和余向东没有结果,可这次旅行,却给了她留下了一辈子也无法湮灭的痕迹。 终于到离别的时候了,秦蓉买了回上海的火车票,没想到余向东也跟着她买了。 她有点错愕:“你也要去上海?” “嗯。”他点头,“我在那边还有点事情。” 至于是什么事,她也没问。 回到上海的日子,跟以往差不多。只是那段时间,秦蓉得知麦穗和沈谦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到后来的雨过天晴,她其实一直都在注视着这对苦命鸳鸯。 余向东去上海,她遇见过他一次。那时,他偷偷跟在麦穗身后,像做贼一样。 直到春天来临,沈谦保住一条小命,他才结束这种生活。 秦蓉忽然很不是滋味儿。她羡慕麦穗,能得到余向东这么痴情的爱,可一方面,她又恨余向东不解风情,非得在一个有妇之夫那里困住。 天下好女人不多得是么。真是木头一个。 那晚,她喝点酒,跑到余向东租的小屋子外,大力敲门。 余向东来开门时,面露诧异。可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就被贴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接着,门被人重重关上,一具柔软馨香的身体贴了上来。 成年男女,即便没有过经验,可该懂的事情还是懂了。秦蓉咬着他的唇,愤愤道:“余向东,我就是栽了……” 她边说边脱掉上衣,强硬地将他压制住,附身低头去吻他。 他刚洗完澡,身上还有着香皂的味道。秦蓉迷醉了,不顾他的阻拦,去舔舐他的耳垂。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得意地哼了一声,“果然还是男人。” 余向东喝止她:“别闹,你喝醉了。” 她不管不顾,压住他凸起的地方轻柔地磨蹭,“我就是喝醉了,我疯了,你要陪我一起么?” 几番下来,余向东猩红了眼,反客为主,像只饥渴的狮子。 他的肌肉鼓起,汗水浸湿头发,在她的喊疼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开始掠夺。 那个时候,秦蓉明白了一件事情。她错看了这个男人。 余向东根本就是头狼! —— 第二天醒来,秦蓉后悔不已。 喝高了,然后睡了人家。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拼凑起来,最后落在她紧缠在他劲腰周围的大腿上。狭窄的房间,汗湿的床单,满足的嘶吼…… 她闭了闭眼,坐起身来。浑身酸痛,尤其是某个地方。 余向东已经不在了,她的衣服则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柜上。 “我到底干了什么……”她揉了揉鼻梁骨,满眼混沌。 半个小时后,余向东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刚买的女性内衣裤和一份早餐。可屋里已经是空无一人,一派狼藉的床上,只留下一抹鲜红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盯着那个红点看了很久。 秦蓉逃了。她其实很怕,怕面对余向东时,他会用难听的语言来苛责她。他其实是个不会乱来的男人,而昨晚她的行为却打破了之前两人的约定。 说好的两不相欠、各自生活呢。 她这样,好像在道德绑架。毕竟,女人最珍贵的东西给了出去,对方又是个重情重义的,说不定哪天就找上门来,要对她负责。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余向东就找到了她。 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余向东,坚定地朝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秦蓉,和我在一起。” 秦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果然还是要对她负责。 第57章 余向东站在那儿,表情诚恳,似乎在很真心地期待她的回答。秦蓉张了张嘴,如鲠在喉。 她该怎么回答? 答应,显得她就是个用身体来拴住男人的女人;不答应,又是个矫情货。 最后,她根本不想面对余向东,只得敷衍道:“你让我考虑几天。” 余向东往前走了两步,在离她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停下,黝黑的脸庞爬满红晕,“嗯,我等你。” 秦蓉自然是看不到那张黑脸变红了,只觉得他的语气和平常不太一样。她转身进了屋,招呼他进来喝杯水,“别傻站着,进来吧。” 余向东搓搓手,进了她的住处。 有过亲密接触之后,不管是秦蓉还是余向东都显得较为拘谨。她替他倒了杯热水,“你家里的店铺怎么办?” “我暂时关了。”余向东接过热水,说了声“谢谢”。 一时无话。 到饭点了,秦蓉从沙发上起身,转身去了厨房。没过多时,她探头出来,“余向东,你去楼下的商店给我买包盐回来吧,我这里没盐了。” 余向东“嗯”了声,转身往门外走去。等他买好盐回来,刚进门就看见秦蓉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挂满泪水。他沉了脸,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过去,“怎么了。” 秦蓉手里握着电话,抬起头来,嘴唇发颤:“向东,我家里出事了。” 秦蓉老家在贵州,家庭条件虽然没有那么糟糕,却也不见得多好。秦爸爸在县城的工地干活,这天出了事故,一条腿被砸断了,人昏迷后送去医院,还在抢救。 余向东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沉默片刻,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没事的,我陪你回去。”秦蓉胡乱抹了下眼泪,哽咽着点头。 他很快就买好了两张最快的飞机票,简单收拾几样衣物便带着秦蓉往贵州赶。 等赶到医院后,秦蓉的妈妈田素芬正坐在秦爸爸的病床前抹眼泪。见女儿赶回来,她的情绪立马决堤,抱着女儿大哭了一场。 “妈,爸的情况怎么样了?”秦蓉冷静下来,问还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母亲。 田素芬摇了摇头:“命是救回来了,那条腿保不住了。” 秦爸爸现在也不过五十岁,还是家里的顶梁柱,秦蓉还有一个马上要高考的妹妹,这场打击无疑使这个家庭陷入了泥泞。 余向东站在旁边,一直不吭声,手里还提着营养品。田素芬稍稍平静了些后,才注意到这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她看着女儿:“这位是……” “我一个朋友,这次多亏了他陪我来。”秦蓉答。 余向东纵使沉默寡言,这种场合也知道怎么处理。他把营养品放到床头柜上,“阿姨你好,我叫余向东。” 田素芬粗粗打量了一下这个小伙子,心里也有了点数,便说:“麻烦你了小伙子,这么老远陪我们蓉蓉过来。” 余向东看了秦蓉一眼,脱口而出:“没事,应该的。” 接下来的几天,余向东在医院的附近临时租了一间房,让秦蓉和田素芬住进去,自己则去找了个简陋的宾馆。秦蓉心里过意不去,很想让他先回去,可见他态度坚决,又不好意思开口。一开口就生分,生分后便远离。这是她不想看到的局面。 秦爸爸醒来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田素芬每天买了排骨炖汤,送去医院。 “我这腿,是不是不能用了?”秦爸爸重重叹气,“那天下午,我就一直觉得右眼皮在跳。” 秦蓉在一旁给削苹果,听到这话,赶紧安慰:“没事的,爸。以后我来养你们。” “你那点工资,撑得起我们一家人?” 秦蓉停下手上的动作,把苹果皮扔进垃圾桶里,低声说:“爸,你别多想,好好养身体。” “爸爸也不想你累死累活地挣钱养家。现在我也没能力赚钱了,你一个姑娘家,我看不得你吃苦。” 正好逢着余向东提了一袋水果进来,秦爸爸见他来了,赶紧把他招到病床前,“向东啊,你过来一下。” 余向东老老实实地站过去。 秦爸爸:“你和蓉蓉,是在耍朋友?” 他犹豫片刻,最后点头。秦蓉蹙眉,想开口阻止父亲接下来的话,却被秦爸爸挡住。 “你们两个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秦蓉小声喊:“爸!” “你别打岔。”秦爸爸说,遂又看向余向东,“向东,你想不想娶我家蓉蓉?” 余向东:“……” “爸,你说什么呢。我和他八字都还没一撇……”秦蓉有些气愤。 秦爸爸没理她,继续说:“她这个女娃娃脾气不太好,虽然我家情况不太好,但从小就没让她吃过苦。现在你也知道,我不能干活了,家里的担子要落在我女儿身上。我不想让她吃苦……”他顿了下,浑浊的眼珠凝住,“要是她能找到一个对她好的男人,离了我们家,也是好的。” 秦蓉倏地站起来,“爸,你说什么呢。我不会嫁人的,这个家有我的一份,我工资虽然不多,但不用靠男人!” 说完,她转身离开病房。余向东朝秦爸爸抱歉地鞠了一躬,也跟着追了出去。 家里虽然受了重击,可还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秦蓉实在想不到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一个家,没了任何一个成员,那还能叫家么? 她跑到医院外面的长凳上坐着,偷偷抹眼泪。 “余向东,你回去吧。这些天辛苦你了……”她红着眼睛看向他,“刚才我爸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他胡说的。” 余向东挨着她坐下来,只是问:“我那天说的,你考虑好了么?” “向东,我求求你,你别对我这么好行么?”她摇摇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发生那种事情,难道一定就要在一起?我知道你思想保守,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先……现在你赶紧回去,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再说。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帮助,毕竟……”她没有再说下去。 余向东对她的感情,她很清楚。只是同情,或许有一点好感,但还没有好到那种地步。 “我不会回去的。”余向东握住她的手,“让我帮助你。” —— 秦爸爸出院那天,余向东亲自租了一辆车来接他回家。这些天,他对秦家做的,这一家子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田素芬,对他喜欢得不得了,虽然知道他也是贫穷出身,家里又没个亲人,却一点也在乎,只觉得这孩子有情有义,人又老实,做女婿肯定很好。 家里专门做了一顿好吃的来款待余向东。饭桌上,一家人和和乐乐,谈天说地,气氛融洽。 余向东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家庭的温暖,一时间,他有些沉默。 酒酣耳热之时,秦爸爸问他:“向东,你打算什么时候和蓉蓉去领证?” 秦蓉无奈:“爸,我和他根本还不是那种关系,你这是瞎操心。” “你让向东回答。”秦爸爸瞪了女儿一眼,颇有点逼婚的意思。 一桌子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余向东身上。他放下筷子,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说:“我会对小蓉负责的。” 秦蓉撞了下他的手臂,有些生气:“余向东,你在说什么?” 她真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突然,胃里一阵不适,她捂了嘴巴,紧蹙眉头,往外跑去。 田素芬一惊,也跟着追出去。 “妈,我是胃不舒服,你想到哪里去了?”秦蓉的声音由远及近,显得有些焦躁。 “你老实跟妈说,你们做措施没有?” “……” “明天去趟医院。” 当晚,余向东和秦蓉被安排到了一个房间。她趴在枕头上,叹了口气:“怎么办,我妈现在非说我怀孕了。你也是,跟着他们瞎掺和。” 余向东想了想,说:“我们那晚没做措施。” 她红了脸,支支吾吾:“那也不可能一次就中啊。” “……好像不止一次。” 秦蓉把怀里的枕头扔到他脸上,整个人都往他身上扑去,“都怪你,黑炭,死木头……” 余向东扣住她的腰,“别乱动。万一你真有了,动了胎气怎么办?” 她咬住他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说:“我要是有了,你愿意娶我么?” “当然。” “为了孩子?” “……”余向东久久不言。 她松开嘴,在他身边躺下,扯了被子盖住自己:“赶紧睡吧,时间不早了。明天去医院一趟。” 余向东明显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可又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只得缄默。 他也躺下来,长臂自然而然地把她揽进怀里,真像过日子的小两口。秦蓉明显不肯,可耐不住他灼热的气息,整个身体都软化了,老老实实地躺在他怀里。 “你倒是很熟练么。”她嗤之以鼻。 余向东:“以后要一起过日子的。” 她听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就来气,“哼”了一声便闭上眼睛睡觉。 可身后的男人明显不太正常。上次开过荤以后,有了悟性,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气,下面就聚集了一股火热,不断地想往外冲。没多久,他便松开她,跑到床的边缘去睡。 秦蓉懒得理会他,继续睡自己的大觉。迷迷糊糊中,床有了轻微的晃动,接着便是一阵男人的闷哼。她翻了个身,抱怨:“不睡觉,闹腾什么?” 余向东低头吻了她一下,哑声说:“睡吧,没什么。” 她扯过他的手臂枕在投下,安心地沉睡过去。 第58章 从医院出来,不知怎的,秦蓉的心情很复杂。倒是松了一口气,却也有郁结的成分。她没有怀孕,只是人受凉了,胃也跟着遭殃。 家里的长辈空欢喜一场,面对余向东的时候,脸色颇为尴尬。 秦蓉叹气,看向走在一旁的余向东:“我就说没怀孕吧。是我妈他们大题小做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那我们也要结婚的。”余向东不以为然,“我们已经有夫妻之实了。” 秦蓉一脸无奈,连着抛出几个问题:“余向东,你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现在还有你这种思想迂腐的人?谁说有过那种关系就一定要结婚了?你成年了好吧?” 余向东摸摸鼻子,拉过她的手腕,“你不是喜欢我么?” “那你喜欢我么?”她抬头看他。 “……” 秦蓉抽回手,勉强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会说假话。宁愿沉默,也不愿意说出那几个字,就当哄哄我也不行?你以后这样,怎么娶老婆啊。” 余向东看向她,欲言又止,最终收回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后,秦蓉回了上海,余向东则直接回了老家。临走前,她替他把衣服收拾好,最后轻轻抱了他一下:“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以后好好过日子,遇到喜欢的人要主动追求,知道么?” 半响后,余向东趴在她耳边,像是叹息又像是低语:“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秦蓉一僵,感受这他怀抱的温暖,最后释然,“好,我等你。” 一年后。 会计事务所今天下班很晚,秦蓉饿着肚子赶工作,等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就在她抱着双臂百愁莫展时,同事蒋幸撑着一把伞从雨里走来。 “我送你。” 秦蓉又尴尬又感激地点头:“谢谢啊,我到公交站就好了。” 蒋幸在追求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表露心意。这个男人长相一般,各方面条件也就是中庸,可对于秦蓉来说,的确很难得。只是,她没办法接受他。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蒋幸把雨伞往她那侧偏,自己的肩膀则湿了一大片。秦蓉心里很过意不去,让他把伞放正。 “没事,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淋点儿雨没什么。”蒋幸笑着说。 雨越下越大,一辆小车路过时,溅起的水花往人行道这边喷。秦蓉走在里侧,没怎么遭殃,倒是蒋幸,满裤子的泥,很是狼狈。 她很自责:“没事吧?” “还好,回去换了就是。” 秦蓉从包里拿出纸巾,蹲下来替他擦裤脚,擦了会儿又觉得不太合适,便起身,把纸巾递给他:“擦擦吧。” 蒋幸满脸笑意地盯着她,“你关心我?” “……”秦蓉尴尬地别过头。 “这个周末一起吃个饭吧。”蒋幸说。 她回避:“周末我有事……” “蓉蓉。”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吃个饭都不行么?” “我……” “你有男朋友?” 秦蓉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蒋幸笑笑。由于同撑一把伞,她和他站得很近,气氛尴尬又微妙。 他这么执着,秦蓉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是含糊其辞,说他们不合适之类的话。蒋幸松开她,“不合适可以慢慢磨合。我可以等的。” “你……唉……”面对他的执着,秦蓉有些招架不住,最后只得以逃避来解决。 晚上回到家之后,秦蓉拿出手机,充上电,这才发现有两个余向东打来的未接来电。她赶紧拨回去,那边过了很久才接。 背景声音有点嘈杂,像是在火车上。不过他怎么会在火车上? 她屏住呼吸:“我刚下班回来,手机没电了,你打电话过来有事么?” “没什么,就是想给你打打电话。” 她轻笑一声:“最近还好么?” “还好。” 秦蓉想着几天前的一个小小升职,便在电话里高高兴兴地说给余向东听。谁知说到一半,他却突然打断她:“你……现在过得很好吧?” 她有点莫名其妙,却还是答:“很好啊。”心仪的工作也找到了,基本算是在这里扎稳脚跟。 余向东声音变得很低:“我外婆给我介绍了个当地的姑娘,说是过几天让我去看看。” 电话那头突然出现嘈杂的声音,像是火车进山洞时的噪音。 秦蓉攥紧衣角:“什么意思?” “如果你过得很好,就别等我了。我是说,你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配不上你。” 那一刻,她的脑子像是被塞了千斤重的铁。后来余向东又说了几句话,她却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忍住眼眶的酸涩,“余向东,你真是好样儿的。你是不是觉得我非你不可?” “不是。” 从来没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如此痛恨这个木讷的男人。他傻,他不会说话,不会哄她开心,一个月就给她打两三次电话,每次通话还不超过五分钟,她都忍了。可在她等了他一年之后,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余向东,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特别好糊弄啊?当初是谁让我等的?一个女人有多少青春?你难道没有一刻想过试着喜欢我……你……喂……” 这通电话戛然而止,随之而冷下来的,是秦蓉的心。 她冷静了一个晚上,最后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给余向东。大致意思就是让他好好生活,她不会再等他了,也不会再继续喜欢他了。 余向东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刚好从火车上下来。他没有细看,因为看一遍心就会隐隐作痛。根本没有外婆介绍给他的姑娘,那是他骗她的。 他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乐观向上,追求着大城市的生活;而他,却是茫茫众生中没有任何闪光点的平凡人。他不上进,只会跟蛮牛一样做着重复而单调的工作,更不会和她有共同话题。 终究,他会耽误她吧。就像他看到的那样,耽误她追求自己应得的幸福。 —— 蒋幸约秦蓉出来吃饭,还特意带她去看电影。两人虽然还没有开始交往,可蒋幸却主动承担起了男朋友的责任,处处花心思逗她开心,甚至还开玩笑说要带她回家,招待她吃他母亲做的湘菜。这期间,秦蓉也很感动,好几次都差点松口。 可今天,他却察觉到了秦蓉的情绪明显不太对。 看完电影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蒋幸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爆米花,一只手牵着心不在焉的秦蓉,往人来人往的广场走去。 这一整天秦蓉都不在状态,看电影的时候甚至差点睡着。蒋幸很疑惑,不就是去参加了一场熟人的婚宴么,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送她回家之后,他想进一步发展,不先亲吻,总得拥抱一个吧。可两人拥抱之后,漫上来的不是甜蜜,却是无边无际的尴尬。饶是蒋幸这般好脾气的男人,也觉得有点气恼,最后沿着黑灯瞎火的楼道,鼓着一肚子气下了楼。 晚上,秦蓉给他打电话道歉:“我……最近遇到点事情,心情可能不太好,真的很抱歉。” 蒋幸冷静下来之后,问她:“蓉蓉,你是不是没办法喜欢上我?” “我……对你挺有好感的。”她想了想,答道。 “只是好感么?” 秦蓉沉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半响过去了,蒋幸挂断电话,随后又给她发来一条足足有一百字长的短信。这条短信,让秦蓉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 该死的余向东,就不能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么?非要来打扰她的平静。 他那晚说,等不到多久,便会来上海。可他来上海,干她什么事?她早就不对这个男人抱期望了。木头一样的男人,怎么捂都捂不热。 自那晚以后,蒋幸对她的态度就变得没往常那么热情了。到最后,两人又退回普通朋友的状态。 蒋幸告诉她,他很累。 是啊,守着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任谁都会累。这点,秦蓉比谁都明白。毕竟她在一个男人身上栽过跟头。 这一个月下来,秦蓉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倒没怎么想起余向东会来上海的事情。等她真正想起来时,这个男人已经提着行李,搬到了她对面。 秦蓉租房子的这片小区,价钱还算合理。只是,她对面那间屋子被人说得很玄乎,听说曾经出过命案,所以一直空着。房东也着急,这不,来了个人,二话不说就把屋给租去了。 余向东像是铁了心跟在她身后,丝毫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执着得跟头牛一样。 秦蓉问他:“你不是找了个小姑娘么?不带来看看?” “没有小姑娘。” “你不是说配不上我么?那还不走远点。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我想看见你。” 秦蓉没辙了,干脆不理他。 可有一晚,他却突然敲响了她的门。她穿着睡衣,打着呵欠,问他:“这么晚了,有事么?” 余向东低着头,脸色很不好:“我……能过来你这边睡么?” 她一下子惊醒,“你有病吧?” “我那个房子……不干净,我晚上睡不好。” 秦蓉蹙眉,戳着他的胸口:“这么大个人了,还怕这些东西?”说着,她便拉过他的手,往他那间屋子里走,“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不得不说,这间屋子租不出去,的确有它的可怖之处。这里不采光,开着灯都泛冷,头顶上的日光灯把人照得脸色煞白。她进来了不过十分钟,就觉得浑身发冷。余向东趁机把她半拥住,语调可怜:“真的有那种东西……” 她被他吓了一跳,“啊”了一声,嘴巴还没闭上,就被他吻住了。 “混蛋余向东……” “对不起……” 她推开他,擦了擦嘴唇:“你跟谁学的?真是学坏不学好。” 余向东搓了搓手臂,环顾了一眼屋子,实话实说:“我真觉得这屋子很邪乎。” “觉得邪乎就搬走。我要回房了,到时候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我,你就死定了!”她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屋。余向东也跟着她一路走到对面,却被她关在门外。 他坚持不懈地敲门,差点把楼上的邻居都给惹下来。最后,秦蓉不得已开了门。 “我过来你这边睡吧。” 她看了他半天,最后妥协。 晚上,他在她的床边打了个地铺。 “睡了么?”十二点的时候,秦蓉轻轻开口。 “还没。” “我那个时候给你发短信,说得很清楚了吧?” 余向东翻了个身,面对着她的床,说:“我不太认识字,所以我不懂。” “你别给我装。余向东,你什么意思?当初谁说不喜欢我,还让我寻找自己的幸福的?你就是这么言而无信的?谁会在原地等你?” 他坐起身,靠着雪白的墙,神色落寞。 “我后悔了。我很想你,每天都很想。我现在有目标了……” 她静下心来,问:“什么目标?” “我想和你活在同一个世界。” 秦蓉望着天花板,良久不语。 等到月上中天,凉风吹起窗帘,有点点光线从外面漏进来。她歪过头,看清楚了他的脸。还是那样刚毅,那样木讷。 她轻笑一声,“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反正你都那么傻那么迟钝了,我正好情商比你高一点。 余向东寻到她的手,握住。黑夜中,人的感官比平常要强烈很多。她能感受到他手上的茧子,那种刻着生活艰辛和枯燥的纹路,像荆棘一样刺痛她的心脏。 该死的余向东,就会让她心软。 “我认定了一个媳妇儿,就会认一辈子的。以后,我赚钱来养你。” 两只手,越握越紧,最后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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